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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第 233 章 ...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萧承泽准了陆况带千钟在王府里随意走走,却还将裕王与庄和初留在书房。

      “左右无事,来手谈一局吧。”萧承泽悠然道。

      围棋乃二人之戏,萧承泽一口气留下两人,倒不是要两个人轮流陪他下,“朕自少时就不擅此道,和三弟对弈,总是输多赢少。与庄和初更是,当年第一次交手,就把朕杀得个片甲不留。但自朕御极之后,你二人与朕下棋,都再没有赢过朕了。”

      在御前听差的人,听得最清的就是自己的差事,是以萧承泽才一道要手谈,万喜已麻利地着手收拾了棋桌。
      萧承泽缓步上前,信手拨了拨盒中棋子。
      他在宫中用的棋子是软玉的,纵是在数九寒天里也能触手生温,眼前这两盒棋子,还是从前王府里的东西,寻常石料而已,如此早春时节,摸着仍是一团冰凉。

      从前日日用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些见证过他无数败绩的棋子在他指间缓缓翻涌过,彼此磕碰出阵阵稀哗碎响,萧承泽一叹,又道:“但朕清楚,不是朕有多少长进,是你们谁都不敢赢给天子。敬意无错,但总看你们挖空心思求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那拨弄棋子的手哗啦一声抽出来,拢进袖中,“今日,朕且就袖手一旁,看看你二人对弈,能下出个什么结果。”

      裕王望着那摆好的棋桌,也双手拢袖,一动没动,“庄和初虽胸无大志,但才名不虚,臣弟和他交手,确实没有十足胜算。不过,臣弟虽无皇兄之威,然庄和初如今到底是在臣弟手下当差,哪怕臣弟技逊一筹,恐怕他为着长久的打算,也不敢赢。”

      庄和初俨然没有想赢的意思,“王爷谬赞,卑职久不执子,早已生疏,不敢献丑。”

      裕王摊摊手,“胜负已定,还是没什么看头啊。除非……”裕王拖着长腔一转话音,好生顿了顿,才道,“除非,能有个合适的彩头。”

      “彩头?”萧承泽蹙着眉头咂摸了一下,“彩头这东西,要两方都有迫切竞逐之心,才有意义。朕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物件,是你二人都能有兴致争一争的?”

      “有一件。”裕王一字一声,徐徐道,“郡主的亲事。”

      庄和初一直恭顺随在二人之后,裕王一提完这主意,随即回身看去,“庄和初,你不是不想让郡主和陆况议亲吗?本王就与你一局定胜负。你赢,本王便再不提此事,也为你好好管教郡主,让她绝了这念头;你输,那就请皇兄立即颁旨定下郡主和陆况的亲事。”

      萧承泽不置可否,也看向庄和初,“你说呢?”

      庄和初恭顺颔首,低垂的眉目遮在影中,看不见有什么波澜,“望陛下与王爷三思,郡主的亲事,实不宜作为彩头。”

      裕王笑了一声,“你若觉着郡主的亲事不值得你全力一竞,那算是本王对你这份情意看走了眼,就请皇兄即刻下旨,成全了郡主对陆将军一片倾慕之心吧。”

      “无关值得与否。”庄和初淡淡抬眸,状貌依旧恭顺,目中一团冷峭,“王爷能提出将郡主作为彩头竞逐,足见郡主在王爷与卑职心中分量截然不同,竞逐之迫切便有天渊之别,如此,即如陛下所言,失了作为彩头的意义。”

      “这不是正合适吗?”裕王好似就等着他这话,“原就是你瞻顾颇多,不敢放手与本王一战,你求胜之心比本王更迫切些,正能使此战不失公允。皇兄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理。”萧承泽袖手向旁一坐,“就依裕王弟所言了。”

      不容庄和初再说什么,裕王已走向白子一方。
      “来吧,本王让你先行。”

      *

      千钟随着陆况走出不远,就明白陆况是打算带她往什么地处去了。

      上回与庄和初来时,往琼芳苑去的路上,经过有一片园子。
      那园子一应亭台楼阁都是绕着一大片水面建的,水面宽可泛舟,她上回经过时,就瞧见那小小的船埠上还系着有一叶小舟,小舟浮在已然开化的水面上,随波轻摇。

      陆况就是奔着这只小舟去的。

      一路上,陆况除了引路的话外一言不发,直到邀千钟一同登上这只小舟,解了系绳,撑竿将船行至湖心,才停下与她说话。
      四下尽是光秃秃的水面,一眼扫过,就知没有多余的耳目,陆况开口便也不再兜绕。

      “那日回去,陆某仔细看了郡主托付的琉璃簪,发现有一张字条收在其中。”

      乍见那字条时的震愕,陆况现在想来,仍不减分毫。

      那纤细的字条上只有八个小字——
      含恨枉死,魂藏经匣。

      若只是这么一句话,装神弄鬼,语焉不详,陆况最多也只是心生疑惑,可书就这八个字的,赫然是陆玉尘的笔迹!

      所以他不得不来这一趟。
      事实所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里没有一个字故弄玄虚。

      琉璃簪中的乾坤,这赠簪给她的人必定再清楚不过,陆况也不赘言,只道:“奈何陆某粗手笨脚,没有两全之法完好取出字条,只得将郡主的琉璃簪打碎了。改日定另寻一件上品,赔给郡主。”

      千钟坐在船头,仰着脸笑吟吟道:“碎了才是好兆头,碎碎平安呀。”

      湖心一片尽是深不见底浓黑,唯那一痕纤纤弯月碎在水中,随着夜风撩拨出的细澜,就在千钟身旁粼粼闪着光。
      却还是亮不过这一面笑靥。

      碎雪一般的月光与这明亮的笑靥一同映入眼中,陆况幽深的眼睛里有些滚烫的东西激荡翻涌起来,喉头微颤着,终于道出那盘桓在心头良久的一问。
      “你是……玉尘的孩子,对吗?”

      千钟不答,反问他,“我和陆娘娘长得很像吗?”

      陆况几乎想也未想就点了头,转念又轻摇了摇头,“面貌不太像,但是眼睛里的神采特别像她,尤其说话时候的神情,很像她小时候在家里的样子……宁王府的人和裕王他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应该也从没有人说过你与她相像吧?”
      见千钟摇摇头,陆况沉沉一叹,任舟身随波轻摇,浮沉之间,目光始终定在千钟面上。
      “那日在停云馆见到你,未敢想她的孩子尚在人世,只看你们神情间的相似,还有你言语间对我的诸般暗示……再加上那簪中的字条,我甚至一度在想,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精魄可附于生人之身?若真有这样的事……她在这世间最后的时日,要受多大的委屈,要有多深的不甘,才会如此不得安息?”

      然精魂附身是胡思乱想,委屈与不甘,却是千百倍超乎他想象的实情。
      陆况一时哽咽着断了话。

      “您问我是不是陆娘娘的孩子,我如今只能与您说,我不是。”千钟站起身,笑容敛去,一双眸子愈显明亮。
      不再是水月融融的明亮。
      是烈日灼灼,火光熠熠。
      “我只能与您说,我是陆娘娘身上养成的骨血,也是她想尽法子护下来的那条命。她就是因为有了我,才受了这些委屈,遭了这样的祸。您与她有多深的情分,这两回见,我已瞧得清清楚楚,要是报不了她这个恩,我根本没有脸面同您说,她就是我娘。”

      明眸中渐渐翻涌起浪涛,然火光不减,一时间,两种截然相异的明亮交融冲撞着,亮得惊心。
      “经匣里的那些字条,要是换到别人手里,很可能连朵水花也掀不起,就沉得再也瞧不见了。也只有您,借着您的手,才好给她讨回这个公道。”

      陆况今日的一切行迹都在算计之中。
      留在簪中的话自不必说,那日庄和初问过云升进门牌子的事,便算准陆况唯有在今日入见时与云升见了面,才有可能拿到那块牌子。
      明日人多,有人多的不便,自也有人多的机会。
      是以最合适预先前来探一探究竟的,就是今夜。

      但今夜的状况,只算陆况一人,显然还不够。

      陆况恍然惊愕,“御驾今夜悄然离宫来此,也非是临时起意?”

      “万不得已算计了您,所有得罪的地处,您都记在我身上,待事了以后,我随您处置。”千钟说着,屈身便拜,陆况忙伸手搀住她。
      触手便觉那一袭华裳之下一副骨肉薄得惊心。
      再想起一路自北地过来听说的那些,陆况原还纳闷,这一小小乞儿究竟有何手段,竟能搅在这些天潢贵胄之间,一步登云,如今再想,就只觉悲从中来,轻轻扶着她,低声喃道:“是陆家对不住你……”

      “您可别说这话,”千钟指指脚下,“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陆况一愣,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又疼惜地轻拍拍她,“玉尘若在,定不希望你为她这样犯险,但她若瞧见你有如此胆魄,如此聪敏,也定会十分欢喜。”
      舟下水光笼着眼前人,恍惚朦胧间,好似无数次梦回中见过的虚像。
      陆况轻如梦呓道:“那年我第一次要动身去北地前,她寻遍皇城,在那家叫停云馆的小馆子里寻到一坛北地烈酒,和我同饮,说日后想我的时候,就喝一点这酒。后来……那小馆子开成了那么大的一间酒楼,却成了我想她的时候,去寻这酒来喝。”

      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是以无论裕王还是庄和初,都毫不费力就能断定他那日入城之后必去之处是在哪里。
      尤其裕王,在那酒上所花的心思,足见对这件事知之甚深。

      陆况温存而朦胧的目光渐渐沉定,话音也随之一沉,“你放心,她自小有什么委屈,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她出头,她的事,你的事,我都一定管到底。适才在御前,裕王那几句发问虽明显有离间之意,但皇上答不上话,也是实情。当年他求娶玉尘时,在这王府中说的那些漂亮话,字字句句我都记得清楚,天子更当一言九鼎,此事陆家定要讨个说法。”

      “皇上也不一定是全都答不上。”千钟道,“也兴许,是裕王觉得皇上应该答不上来,所以皇上就不答他。”

      这话乍听像是说和,再细一过耳,便觉弦外有音。
      陆况一怔过后,苦笑着摇摇头,“你,还有那个庄和初,若是你们有意引裕王前来,想借皇上之手将裕王困留此地,我不妨与你直言……我能看得出,裕王今夜早知御驾在此,他是巴不得留下来,你们这番筹谋,只怕是正中裕王下怀了。”

      “那就对了,”千钟弯起一道笑意,“就是要让裕王觉得,我们把他当傻子了。”

      陆况着实有些糊涂了。

      千钟却话止于此,转问他道:“裕王曾派了一个人去北地给您通过信,是不是?”
      陆况讶然,“你知道?”

      “您说的那个庄和初,他猜了猜裕王在那信里与您说的什么,您瞧瞧,他猜得对不对。”千钟自怀里摸出一纸信笺,递给陆况。
      陆况展开来,一眼落上便是一惊,“你们怎么连这都知道?那你们怎么不——”

      “庄和初说,裕王处心积虑这许久,是要编个故事给天下人看,如今天下人已信了前半截,那我们就顺着他这讲法,给他改个不一样的好结局。”
      千钟望着仍困惑不解的陆况,眸中波光闪动,灿如星河。
      “您要是愿意信我们,我们不求您说什么做什么,这一回,只求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

      寂寂人定,月落乌啼。

      空空荡荡的宁王府多添这寥寥数人,就好像一滴水落进深井里,只起了那么一小阵子的微波细澜,很快又了无痕迹了。

      千钟作为女眷,被单独安顿在另外院子的客房里,她说自己夜里喜静,有人在近旁会睡不着,请那两个被差来贴身伺候她的姑姑去耳房歇着了。

      这辈子第一回乘船,熄了灯烛,躺在床上,还觉得脚下一阵阵地摇摇晃晃。
      脚下不安宁,心头也不安宁。

      浮浮荡荡间,半睡半醒中,忽觉一阵轻风抚过。
      再一睁眼,就见床边多了道朦胧又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千钟惊讶间要起身,被那人隔着被子轻按在肩头,拦回枕上。
      “没事,过来看看你。”一如往常的温和话音浸在夜色里,好像一道无影无形的月光,那月光轻声哄她道,“别起身了,仔细着凉。”

      他说话间,千钟觉着脚边被子动了动,足底旋即升起一团温热。
      是个汤婆子。

      热意自足底漫上身来,千钟才恍然,躺了这许久,半身还都是冰凉凉的。
      太久没人住的屋子,被褥也许久没沾过人身,再华贵的锦缎、再厚实的棉絮,也免不得被陈旧的潮气浸透,盖上身也有一重重绵绵不断的湿凉。
      但这也比露宿街头时好上千万倍了,他不添来这团温热,她还浑然未觉。

      这么晚了,方才也没听见院中有什么响动,千钟小声问:“哪里来的呀?”

      庄和初为她安置好汤婆子,又仔细理好被角,挨着床边在床下脚踏上坐下来,含笑道:“我说裕王嫌这里太冷,向他们要的。”
      千钟又有些躺不住了,“那要是有人发现它在我这里,不就叫人发现你来过吗?”

      是很容易发现,但到了明天,也就没人顾得上理会这些毫末之事了。
      庄和初笑笑,支颐靠在床沿,一本正经与她出着主意,“被人发现,就说,是这汤婆子想见你,自己跑来了吧。”

      千钟噗嗤笑出来,循着那黑暗中朦胧的轮廓捉了他的手,这手上还沾着汤婆子渡来的热意,摸不出原本是冷是热。
      “你睡在哪里呀?冷不冷?身上还疼吗?”千钟裹在被子里翻身侧卧过来,担心问。

      “我都好。”庄和初由她捉着一只手,另一手探过去,轻轻拂开她这一动间落来额前的蒙茸乱发,温声低低道, “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都是嘘寒问暖的话,也是这人一如往常的温柔平和,可不知怎的,千钟就是隐隐觉着哪里有些古怪。
      屋中灯烛尽灭,凭着院中映入的一星半点光亮也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千钟不由得将那只手捉紧了些,“裕王……和皇上,都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皇上只是要我同裕王下了一盘棋。”

      千钟刚想说一定是他赢了,几乎脱口之际,忽地把话咬住了,只当那莫名的古怪是因为输了棋,便换了副浑不在意口气,嘟囔道:“下棋有什么意思?输了赢了也不给钱。”

      庄和初轻笑,“还没有下完。”
      那一局棋正下得胶着时,万喜忽然来报,说边地送来紧急军务,皇上看过,便要同裕王商议,就暂将那盘一时下不出个结果的棋搁下了。
      “皇上说,留待明日继续。”

      不是因为输了棋?千钟忙又笃定道:“那一定是你赢。”
      “嗯,一定。”

      庄和初无意与她再多说那些扰人清梦的事,千钟被他催着哄着合了眼,捉着他的手静静躺了好一阵子,庄和初几乎以为她已睡着了,忽又听她轻轻唤他一声。
      “此君。”
      “嗯?”
      千钟合眼摸索着他的手,向前探了寸余,摸上他腕间那一痕绳结,轻轻摩挲,“你别怕。这些事,都是咱们商量好,一起做的,不管有过大的罪过,只要有我的一寸活路,就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庄和初被她摩挲着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曾多说什么,也自问处处遮掩得严丝合缝,不知究竟是哪里的疏漏,心头那一点云雾般的不安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她察觉了。
      只不过,他的不安并不在她推断之处。

      在绝地里求生,没有那么容易,这一回无异于对濒死之人用上一剂虎狼之药,有违天道伦常,地利人和尽失,他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有一条活路,但他也没有担心会被她丢下。

      他的不安,就在于她一定不会丢下他。

      庄和初反手回握住那只瘦小而坚定有力的手,含愧轻道:“我只怕……让你与我一起做这样的事,要害得你折损功德了。”

      她第一次求到他面前,就是为了一个清白。
      食不饱衣不足时,她且心心念念着一个清白,可自沾上他之后,已不知做了多少违心违愿的事。

      无论世间是否当真有今世积福以惠来世的法则,只为着她每每决断之时,心头所生的两难挣扎,和决断那一刻的牺牲之心,庄和初已是歉疚不已。
      这样远在下辈子的事,他也委实不知要怎样弥补才好。

      “诶呀!”千钟忽地抽走了手,“你不说,我都忘这回事了。”
      手中一空,庄和初顿然愣住,“我——”

      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已捧上他的脸。

      千钟倾身过来,吻断了这不知所措的开头。
      一吻罢,也不放开手。
      千钟额头抵着他,如此之近,就算在沉沉暗夜中,也能看清她眼中每一点清亮的笑意。

      人在眼睛里笑着,开口却是一派肃然,“这可不是小事,必得给你记账了。你要活很久很久,一天一点,慢慢赔给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3章 第 2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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