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王座》猛毒沼洼

12、第十一章 废墟

　　伦敦东区的边缘地带，是连地图都懒得详细标注的区域。

　　这里充斥着废弃的工厂、被炸毁后无力重建的房屋残骸、以及如同城市伤疤般纵横交错的污水沟。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工业废料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和垃圾腐烂的酸臭。这里是法律的灰色地带，是流浪汉、罪犯和绝望者的聚集地，也是叙月组织的触角需要时常清理和掌控的“边疆”。

　　黄昏时分，天光正以一种凄惨的方式褪去，将铅灰色的云层染上些许病态的橘红。

　　西亚，代号“鲸鲨”，刚结束了一场并不愉快，但在他看来必要且高效的行动。

　　目标是一个小帮派的头目，那家伙愚蠢地试图在叙月组织控制的私酒线路上揩油，并且拒绝了几次礼貌的警告。

　　行动地点在一间濒临倒塌的废弃屠宰场。过程粗暴而直接。

　　西亚甚至没有动用枪械，只用了一根顺手捡来的、沾满铁锈和干涸血渍的沉重钢管。

　　他的动作迅如闪电，力量狂暴，每一次挥击都带着骨骼碎裂的闷响。

　　他没有给对方任何求饶或谈判的机会，因为叙月说过，对这种挑衅，唯一的回应就是彻底的、足以震慑其他潜在模仿者的毁灭。

　　当最后一声哀嚎在空旷的、回荡着风声的屠宰场内熄灭，西亚站在几具扭曲的尸体中间，微微喘息着。

　　他的脸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渍，那双如同燃烧熔岩般的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酷的、近乎非人的光泽。

　　他扯下手上沾满粘稠血液的皮质手套，随意扔在地上，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无用的工具。

　　对于死亡，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从中汲取到一种扭曲的安宁——这是维护叙月建立的秩序所必须的手段，是他证明自身价值的方式。

　　“清理干净。”他对跟随而来的两名手下吩咐道，声音因刚才的发力而略带沙哑，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手下们沉默地点头，开始熟练地处理现场。他们对“鲸鲨”先生的效率既敬畏又恐惧。

　　西亚独自一人走出屠宰场，冰冷的晚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血腥味。他需要步行一段距离，到约定的地点乘坐接应的车辆返回总部。他习惯性地选择了一条穿过大片废墟的近路。

　　这些断壁残垣和荒草丛生的景象，与他童年时挣扎求生的环境何其相似，总能让他想起那段如同野狗般抢夺残羹冷炙、在寒冷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日子。

　　是叙月将他从那种命运中剥离出来，给了他力量、尊严和……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每当踏足此类地方，他内心对叙月的忠诚和依赖便会更加坚定，同时也更加警惕地审视着任何可能破坏现有秩序的威胁。

　　他高大的身影在废墟的阴影中快速穿行，步伐稳健，如同真正的掠食者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一片曾经可能是教堂或学校的、只剩下几面高大破败墙壁的区域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啜泣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西亚的脚步瞬间停住。全身肌肉绷紧，红眸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一堆坍塌的砖石和扭曲钢筋形成的缝隙。

　　不是野兽，是人的声音，而且……非常稚嫩。是陷阱？幸存者？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隐藏的匕首上。

　　他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缝隙。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少年，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浑身沾满了泥污和已经发黑的血痂。

　　他瘦得可怕，肋骨在单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破烂的衣服几乎无法蔽体。

　　最显眼的是他一头凌乱的、却异常柔软的蓝发，以及那张即使布满污垢和伤痕，也依旧能看出原本清秀轮廓的脸庞。

　　少年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不停地颤抖，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正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无意识溢出的。

　　然而，真正让西亚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的，是少年的眼睛。

　　就在西亚阴影笼罩下来的那一刻，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威胁，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罕见的、如同最上等的紫水晶般的眼眸。

　　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无助和……一种濒死动物般的绝望哀求。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双眼睛的形状，那眼神中流露出的、纯粹的脆弱感，像一把生锈的、却无比锋利的凿子，狠狠地撬开了西亚内心深处一个被他用层层暴戾和忠诚死死封印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雅尼……他早夭的弟弟。

　　那个在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天，因为他的疏忽和无能，没能从病魔和饥饿手中保护下来的、唯一的亲人。

　　雅尼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瘦小，也是这样用一双清澈的、充满依赖和痛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问他：“哥哥，为什么救不了我？”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了。

　　废墟、伦敦、叙月组织、刚刚结束的杀戮……一切都消失了。

　　西亚眼前只剩下这张陌生的、却又熟悉到令他心脏痉挛的脸，和这双与记忆深处那双眼睛重叠在一起的、充满哀求的紫眸。

　　巨大的悲痛、如山崩海啸般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这个平日里以狠辣著称的男人。

　　他按在匕首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后无力地垂下。

　　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微微晃了一下，需要扶住旁边的断墙才能站稳。呼吸变得粗重而困难，仿佛有无数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没能保护雅尼。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失败，是无法挽回的、永恒的痛。

　　他加入叙月的组织，拼命变强，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过去无能的疯狂补偿。

　　他以为时间已经将这份痛苦磨钝，但此刻，这个废墟中垂死的少年，却轻易地将其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从西亚喉咙深处挤出。他不能再看一次这样的眼睛在他面前熄灭。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超越了理性思考的、源自最深创伤的冲动，西亚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个颤抖的少年。

　　“别怕……”他的声音异常沙哑，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与他片刻前的冷酷判若两人，“……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吓到，瑟缩着向后躲，紫眸中的恐惧更盛。

　　西亚停住了手，他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可能很可怕——满身尘土，带着刚结束杀戮的戾气，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下来，尽管这对他而言十分困难。他放缓声音，重复道：“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他不再试图触碰，而是快速解下自己的黑色皮质外套，不顾料子的昂贵，轻轻地将它盖在少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然后，他环顾四周，找到一个破旧的铁罐，跑到不远处一个积着雨水的小坑边，仔细地将水罐满。他回到少年身边，单膝跪地，将水罐递到少年干裂的唇边。

　　“喝点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常年格斗形成的僵硬，但却异常耐心。

　　少年迟疑了一下，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雨水。

　　西亚看着他吞咽时脆弱的脖颈线条，心中那股保护欲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能站起来吗？”西亚问，声音低沉。

　　少年尝试动了动，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紫眸中泛起生理性的泪光。他的腿似乎受了重伤。

　　没有丝毫犹豫，西亚转过身，背对着少年，沉声道：“上来。”

　　少年愣住了，紫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快点，这里不安全。”西亚的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背后那份意图拯救的急切，却清晰可辨。

　　少年犹豫再三，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眼前这个陌生红发男人莫名生出的一丝信任，让他用尽最后力气，攀上了西亚宽阔的背部。

　　西亚稳稳地站起身，少年的体重轻得让他心痛。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少年能相对舒适地趴伏着，然后迈开脚步，朝着接应点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和急促。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红发的强大男子，背负着黑发的脆弱少年，行走在断壁残垣之间，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西亚能感觉到背上少年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充实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他仿佛背负的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自己失落的过去，是一次可能的、迟来的救赎。

　　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来自哪里，为何会在这片废墟中奄奄一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他，西亚，“鲸鲨”，这次一定要保护住他。绝不能让雅尼的悲剧，再次上演。

　　夜色渐浓，雾气再次弥漫开来。西亚背着昏迷过去的少年，抄近路赶往接应点。

　　他心神不宁，脑海中尽是少年那双紫眸与雅尼临终前目光重叠的景象，以至于在穿过一条昏暗小巷的拐角时，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影撞个满怀。

　　西亚反应极快，猛地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护住背上的少年，避免了直接的碰撞。他警惕地抬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提着一个装有几张唱片的旧布袋，似乎刚从不远处的“夜曲”唱片行出来。

　　巷口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那头即使在夜色中也无法忽视的、如同雾霾与晚霞交织的奇异发色。

　　是那个唱片行的女孩。宙。

　　西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

　　宙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惊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她的目光先是掠过西亚脸上未及擦拭的血污和一身戾气，然后落在他背上那个被昂贵皮衣小心包裹着、昏迷不醒的蓝发少年身上。

　　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露出惊恐或厌恶的表情，也没有尖叫。她的眼睛，是那种奇特的、带着灰调的蓝色，此刻正直直地看向西亚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西亚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评判或恐惧，反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清澈与深沉的悲悯。

　　那目光仿佛有一种穿透力，瞬间照见了他此刻沸腾在胸腔里的、混乱不堪的情绪——杀戮后的残余暴戾、拯救行动带来的急切、对过往创伤的巨大痛苦，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更让西亚心悸的是，站在这个女孩面前，他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她周身笼罩着一种奇异的光晕或氛围，与他所熟悉的黑暗世界格格不入，带着一种非现实的、近乎神性的宁静与悲伤交织的色彩。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内心剧烈动摇，仿佛某个坚固的壁垒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避开这双能看透灵魂的眼睛。叙月的告诫、组织的规矩、自身沾染的血腥……这一切都与眼前这抹纯净的异色格格不入。

　　“对、对不起。”西亚生硬地挤出一句道歉，声音因紧张而更加沙哑。他不等对方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用更快地速度、更紧地护住背上的少年，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更深的雾气里，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宙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红发男人几乎是仓惶逃离的高大背影，微微蹙起了眉。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怀中一张旧唱片的封套。

　　在那个男人身上，她“看到”了极其强烈而矛盾的情感色彩——如同刚凝固的血液般暗沉的愤怒、深海般汹涌的悲伤，以及……一抹为了保护背上那个脆弱生命而燃烧起来的、近乎灼热的金色光辉，与这东区夜晚的黑暗格格不入。

　　“奇怪的人……”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雾。然后，她摇了摇头，将那份异样的感觉压下，继续走向自己那点着温暖灯火的小小唱片行。伦敦的夜晚，总是充满了各种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