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式财神在西关》深海Sorceress

39、从前的故事（二十八）

　　夜深，聚会结束，陈济南一行在宴春台门口分别。

　　陈济南坐在车后座抽烟，顺便散散酒气。

　　后座车门开着，路灯只能照到他下半身，他上半身被阴影笼罩，只有猩红的烟头散发着微弱的光。

　　他倒是想走，有人“不让”。

　　李炳华抱胸，堵在车门边上，用日语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欠那个小白脸什么人情，你们说到白银丸号……”

　　白银丸号，日轮。

　　“当年去日本留学，他在白银丸号上救过我的命。”陈济南用日语回答。

　　“为什么？”

　　陈济南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被几个日本人推下海，因为我说了几句中文。”

　　啧！一个台湾人，一个广东人，为什么非得用日语沟通……总感觉小日本阴魂不散！陈济南心里骂娘。

　　这下，李炳华心知他不好控制。

　　但他不忘挑拨离间一番，“他现在所做的，似乎就是在反陈司令，你还和这种人做朋友？”

　　“他就是这样的人，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对我们没任何影响，他在日本骂得可比现在脏多了。”

　　“你太过乐观了。”

　　陈济南不愿再和他多说，“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有事也等我有空再说。”

　　说着，将没抽完的烟头弹出车外，关上车门。

　　李炳华没说什么，就这样放他走了。

　　司机是他的副官，也是陈济棠安排过来帮他的心腹。

　　那副官忍不住提一嘴：“你那个朋友还挺有革命党人的气质，要不要偷偷去查一查？”

　　陈济南无所谓，“那小子在日本时，天天拿着本《新青年》捧读，奉为圣经，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他？

　　他的父亲是地主乡绅，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和无产阶级真正走到一起。

　　他就算是个革命党又怎么样，不让他们蹦跶一点，怎么显得我们有用？必须让日本人明白，没有我们，他们必定要处理许多麻烦。”

　　副官从后视镜看了看陈济南平静的脸，看出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就闭了嘴。

　　在他们那样的人眼里，无论是日本人，还是革命党人，都只是可利用的、相互掣肘的关系，谁的利益够大，谁的赢面够大，他们就向谁靠拢。

　　李炳华卷土重来，蒲人凤心里多了不少压力，从不看报的他，现在几乎天天让读过一点书的下属给他念国内新闻。

　　如果只有李炳华一个人，他单打独斗，怎么都能赢。

　　如果他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在日本人还没全面踏足广州前，他搞搞暗杀，努努力，也能把他杀掉。

　　如果旁边还站了国民党军阀，那他就没什么胜算了。

　　如今他也不得不做些思想上的、虚无缥缈的寄托，“祈祷”两党之争，国民党败，即便不打了，也能把矛头共同指向日本人。

　　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杀掉李炳华。

　　他阅人无数，本能地厌恶着李炳华这个人。不，不仅仅是厌恶，还带有一点畏惧，所以焦虑。

　　这种危机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了。

　　叶元春看他心情浮躁，安慰他，“多亏那个记者，那个台湾人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你喜欢那个小白脸吗？”

　　谈及卢天骏，叶元春脸上总是释放着蒲人凤少见的善意，让他不得不在意。

　　“他就像个到处发善心的‘傻子’，我只是觉得他可爱。”叶元春笑了笑。

　　这样的形容，倒也贴切……蒲人凤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门口，龟公在朝叶元春招手。

　　“霞公来了，我要陪他去游艇。”

　　蒲人凤目送她离开。

　　叶元春有一条很大的花艇，平日停泊在沙面附近。

　　船檐平常挂着“叶”和“春”的灯笼，江孔殷在船上时，会换成“江”的灯笼，李福林也在时，“江”便“让贤”，换成“李”的灯笼。

　　如果来的是一个地位比他们高的人物，就挂更高级的大人物的姓氏。

　　如果都是大人物，那便挂“宴”、“春”……无论姓氏怎么变，唯“春”不变。

　　他们现在看似一帆风顺，但其实初出茅庐时，不是这样的……

　　蒲人凤陷入对过往的回忆。

　　蒲人凤的生父是陈起凤，但他从小和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在宴春台生活。

　　如果不是他长得跟陈起凤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陈起凤也是不会认他的。

　　蒲凤娇出身宴春台，接待过无数的男人，谁知道是谁的种。

　　陈起凤在西关有豪宅数间，包养着他数房姨太太和子女。

　　蒲凤娇在蒲人凤六岁时，带他去认亲，得到的就是陈起凤这种态度对待。

　　一怒之下，蒲凤娇带着小小的蒲人凤回到宴春台继续生活，本想从此断决跟陈起凤的联系，不知为何又藕断丝连了好些年。

　　蒲人凤八岁那年，十二岁的叶元春被卖进宴春台。

　　小小年纪的她，性格十分倔强，不少挨打。

　　蒲凤娇觉得她和她性子很像，也可怜她，就对她多加关照。

　　可以说，这些年如果没有蒲凤娇斡旋袒护，叶元春还要吃不少苦。

　　叶元春叫蒲凤娇阿姐，让蒲人凤喊她小姨，蒲人凤感觉被占便宜，不肯，一直喊她阿姐。

　　之后分分合合，也一路喊了这么多年，叶元春也就默认了这个称谓。

　　蒲人凤十岁那年，母亲怀了蒲新凤，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

　　本想借此脱离苦海，但那个男人也是孬种，翻脸不认人，用的理由还和陈起凤的理由一模一样，谁知道是谁的种。

　　宴春台不是个好地方，蒲新凤五岁那年，被蒲凤娇送走了，送去一个与她相熟的裁缝家，每几个月去做旗袍时顺便交一些家用，算他们替她养孩子。

　　所幸，蒲新凤在那个家还不错，随着年纪增长，她也似乎渐渐忘了在宴春台生活过的记忆。

　　蒲人凤一直生活在宴春台，跟在龟公身后忙前忙后，读书写字半会不会，看人脸色倒是一流，还学了一身坏毛病，痞里痞气，只是在蒲凤娇面前有所收敛。

　　在叶元春面前，也是不收敛的。

　　蒲人凤十八岁那年，陈起凤快不行了。

　　他的心腹看蒲人凤长得越来越像陈起凤，而陈起凤在西关精养的儿子皆难成大气，于是将他掳走，逼他当继承人。

　　蒲人凤记恨陈起凤，依旧记得幼时他是如何羞辱母亲，自然不肯，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出来时，陈起凤死了，而他的妻妾子女，死的死，伤的伤，仇家上门仇杀，他是被陈起凤的心腹救出来的。

　　虽然他心里和陈起凤一行人划分有清晰的界限，他是他，陈起凤是陈起凤，但仇人可不管，他们只知道他是陈起凤的儿子。

　　尤其那张酷似陈起凤的脸，蒲人凤即便被杀，估计也得比其他儿子多挨几刀。

　　迫于性命堪忧，蒲人凤最终挥舞起刀，接了他不想接的那根“打狗棍”——关帝厅人马大头目的位置。

　　他活下来后，让手下去宴春台简单报一声平安，然后带着关帝厅人马遗老遗少去解决地界纷争，震慑四方。

　　那几年，是他打架打得最凶的几年，多少次死里逃生。

　　就在地界问题快解决的时候，宴春台却出事了。

　　原来，蒲凤娇看自己年色渐衰，萌生了退隐的想法。

　　但她又放心不下叶元春，于是去和老鸨谈判，愿意用自己大部分的积蓄换她和叶元春离开。

　　叶元春风华正茂，老鸨哪里肯放弃这棵摇钱树，只愿意蒲凤娇自己离开。

　　蒲凤娇只好用多年情分和部分积蓄，将谈判条件改成善待叶元春，绝不勉强她接待过分的客人。

　　老鸨收了钱，当面点头如捣蒜，背后翻脸不认账，甚至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想吞了她全部积蓄。

　　双方争执，相互推搡，蒲凤娇被推下楼，吐血身亡。

　　叶元春当天就被关了起来。

　　还是一个看着他们从小长大的龟公钟阿七看不下去，悄悄去找蒲人凤。

　　蒲人凤带着关帝厅人马血洗宴春台，将老鸨和她的跟随全部杀掉，宴春台这才重新换了主人。

　　他们刚接手宴春台那几年，也不顺。

　　经常在陈塘南徘徊的，多是狼狠羊贪之徒，他们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后起之秀”，而不去讨点“好处”。

　　心怀鬼胎、老鸨的姘头，嫉妒眼红、对门的同行，吮脂吸髓、勒索的官差……各路“鬼怪”粉墨登场，全靠蒲人凤带着关帝厅人马一拳一脚打出一条生路。

　　但有时候，只有拳头硬是没用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还是如同苍蝇一样飞过来，无法断绝。

　　直到那天，那个男人来宴春台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