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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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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夏天,日头毒得能烤化青石板,灶台烫得不敢伸手碰。郑阿月蹲在灶边,羊角辫歪歪耷拉着,鼻尖快贴到粥锅沿,白米粥咕嘟冒泡的水汽糊了满脸,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眼睛却死死黏着母亲王秀兰手里的粗瓷糖罐。
那米白色的罐子落着暗纹,布塞子一掀开,甜香就飘得满屋都是。阿月咽了咽口水,手指在烫得发暖的青石板上划来划去,数着母亲撒糖的指头动了几下。王秀兰往粥里撒了一小撮银亮颗粒,转眼融进乳白粥里,然后径直走向灶头外侧,把糖罐往印着粉白小兔子的小瓷碗边推了推。那碗是父亲特意给胡星买的,描着细金边,阿月只敢趁没人时偷偷摸两下,指尖能感觉到金边的糙劲儿。
“阿月耳朵听不见,吃那么多糖没用。”王秀兰的声音轻飘,阿月认得口型,也认得她看胡星时眼里的软,像春日晒暖的棉花;看自己时,却带着层薄霜。她没低头耷拉脸,悄悄起身从灶膛里捏了撮凉透的灶灰,又蘸了点粥里的糖水,在石板上搓成圆滚滚的小疙瘩。灶灰凉丝丝的,混着糖水甜丝丝的,指尖沾着灰,她却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她早就学会自己找甜,不让委屈把心填满。
胡星是三岁那年被父亲抱回家的。那天阿月正在院子里捡石子,一颗一颗往兜里揣。那孩子穿得干净,梳着整齐的小辫,怯生生躲在父亲身后,像只受惊的小猫。从那天起,阿月过年的新衣裳,转眼就套在了胡星身上,自己只能穿洗得发白的旧衣。
最疼的是玻璃弹珠那回。
阿月攒了半年的弹珠,红的、蓝的、透明的,装在父亲给的小木盒里,每天都要拿出来数一遍。那天胡星来屋里玩,趁她去灶房倒水,一把将弹珠扫在地上。阿月听不见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却能看见弹珠滚得满地都是,像散了架的星星,还有几颗摔成了碎瓣。她冲过去想捡,王秀兰一把拉开她:“星星还小,让着她点。”阿月挣开母亲的手,没哭也没闹,蹲在地上慢慢捡。完好的揣进兜里,碎瓣也都收起来,晚上偷偷跑到灶房,用米汤混着草木灰,把碎瓣粘成小小的弹珠形状。虽不透明,却能稳稳立在桌上,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嘴角悄悄翘了翘,碎了的东西,她也能想办法拼起来。
新书包那事,是压垮她隐忍的第一根稻草。
那天放学,王秀兰坐在炕头缝书包,粉嫩嫩的布料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线脚东一针西一针。阿月趴在门框上看,手里攥着自己那件磨破袖口的粗布褂子,袖口的破口被她用细针缝成了密密的回针,衣襟内侧还绣了只小小的蒲公英,针脚虽浅,却绣得根根分明,是她跟着李裁缝学的第一手活儿。
“星星要上学了,得有个新书包。”王秀兰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穿梭得飞快。阿月摸了摸自己褂子上的蒲公英,突然打手语问:“我也想要新书包。”王秀兰的手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的稻浪:“你听不见,上学也没用,凑活着穿吧。”阿月没再说话,转身回屋把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蒲公英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一朵倔强的小太阳。她心里清楚,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
郑阿月的耳朵是天生的聋。医生说叫先天性神经性耳聋,治不好。家里带她去过两次县城医院,第一次开的药吃了没用,第二次的检查账单让父亲皱紧了眉。回家路上,郑国强叹着气:“女孩子家,听不见就听不见吧,以后安安分分嫁人就行。”王秀兰在一旁点头,手里还缝着给胡星的新书包。
可阿月不觉得听不见有多苦,她能看见风拂稻浪的纹路,能摸着猫狗身上暖烘烘的温度,能从别人的眼神手势里,读懂比声音更真的东西。她偷偷把耳朵贴在墙上,感受隔壁母亲低低哼唱带来的墙壁振动,像蝴蝶扇翅。她想象着那声音,一定像棉花糖一样软,像白糖一样甜,而她想听见,不是为了讨好父母,是想听见布料裁剪的沙沙声,听见顾客的夸赞声,听见未来孩子的笑声。
十六岁那年,郑阿月跟着镇上的李裁缝学手艺。老太太寡言,手艺却好,阿月手指巧,看两遍就记住了针法。听不见针线声,她就靠指尖感受布料的张力判断针脚松紧;被胡星故意撞歪缝纫机,她也不恼,默默拆了歪针脚重新缝,还悄悄改进针法,让线迹更隐蔽。不到半年能缝衣角,一年后敢踩缝纫机,李裁缝常对着别人念叨:“阿月这孩子,心灵手巧,比我年轻时强多了。”眼里满是赞许。
跟着李裁缝学手艺的第二年,镇上的孤寡老人陈婆婆要做寿衣。
陈婆婆无儿无女,手里没几个钱,找了好几家裁缝铺都被拒了。阿月听说后,主动找到陈婆婆,打手语说“我帮你做,不要钱”。
她从自己攒的布料里挑了块素净的青布,白天在裁缝铺干活,晚上就借着煤油灯的光赶工。寿衣的盘扣要绣成松鹤延年的样式,丝线劈成三股,细得能穿过针鼻儿。她全靠眼睛盯着针脚,手指被针扎破好几回,血珠渗到青布上,就用嘴抿掉,接着绣,一点都不耽误。寿衣做好那天,青布上的松鹤栩栩如生,盘扣针脚细得看不见痕迹,陈婆婆摸着寿衣哭:“好孩子,谢谢你”,镇上的人都夸阿月手艺好、心肠好,不少人特意来找她做衣服:“阿月做的衣裳,穿着踏实。”
做裁缝久了,阿月发现镇上的布料染色总容易褪色,尤其是红色和蓝色,洗几次红色和蓝色,洗几次就变得灰蒙蒙的。她想,要是能做出不褪色的染料,大家的衣服就能穿更久,也能少花点钱。没有书本可查,就凭着自己的观察和摸索:把槐树叶、枫树皮、栀子果这些常见的草木煮水,剪些棉布条做试验,记着每种草木的颜色变化;听不见水沸腾的声音,就用手摸锅底的温度,烫得厉害就是开了;看不见染料的细微色差,就把布条放在阳光下对比,哪个鲜亮就记下来。有一次,她尝试用枫树皮和苏木混合煮染,不小心打翻了染缸,滚烫的染料溅在手上,烫出好几块红印,疼得她攥紧拳头直咧嘴,却只是用冷水冲了冲,又接着试验。李裁缝劝她“别白费功夫”,她就在布头上写字:“我想试试。”整整半年,她的小木盒里攒了几十块染过的布条,终于找到了门道,用栀子果、枫树皮和明矾混合,染出来的蓝色鲜亮,洗十几次都不褪色。后来,镇上的纺织厂听说了,专门来找她谈合作,愿意出高价买她的配方,阿月心里偷偷盘算:等攒够钱,就开一家自己的裁缝店,再去大城市看看耳朵,说不定真能听见声音。
她把赚来的钱一分分攒在床板下的小木盒里,那是父亲早年做的,边角磨得光滑。王秀兰偶尔问起,她就打手语说“给家里买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离开这个家的底气。
有一次,胡星又抢了她的绣线,王秀兰让她“让着点星星”,阿月第一次摇了摇头,打手语说:“我也想要,这是我凭手艺赚的。”王秀兰愣住了,看着女儿眼里的坚定,竟一时说不出话。父亲郑国强在旁边看着,悄悄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趁胡星不注意,塞到阿月手里,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胡星比阿月小一岁,活得像个娇小姐。她知道自己是养女,总怕父母会抛弃她,所以拼命抢夺阿月的东西,新衣裳、父母的关注,她觉得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可看着阿月靠自己的手艺赢得镇上人的尊重,看着阿月就算听不见也能活得那么精彩,她心里的嫉妒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她不爱读书,不爱干活,整天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却总倚在裁缝铺门框上,用眼角余光瞟阿月手里的布料,那眼神像盯着骨头的猫,带着嫉妒和不甘。有次阿月刚做好一件绣玉兰花的旗袍,胡星伸手就想摸,阿月下意识躲开,胡星的脸瞬间沉了,故意撞了下缝纫机,让针脚歪了好几针。阿月没计较,只是默默拆了重缝,她早就明白,与其和胡星争执,不如把心思放在手艺上。
张陆生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是镇上张木匠的儿子,高高瘦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露两颗小虎牙,眼睛亮得像山泉水。那天他来给母亲做寿衣,推开铺门时,阳光正好从窗棂漏进来,落在郑阿月低头干活的侧脸上。她正踩着缝纫机缝寿衣的盘扣,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张陆生愣了下,脚步都放慢了。
他说话时特意放慢了语速,眼睛看着她,怕她看不懂口型。郑阿月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干净又温柔,没有同情,没有轻视,只有纯粹的欣赏,像春日暖阳,一下子照进心里。
两人就用木条在地上交流,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地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张陆生是真的被阿月的手艺和温柔打动过,他看着她绣的松鹤盘扣,眼里满是赞叹,在地上写:“谁要是能娶到你,真是好福气。”那时候,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放弃和胡星的约定,胡星手里攥着他早年偷拿家里木料卖钱的把柄,又许诺他只要拿到阿月的专利,就能彻底摆脱穷小子的身份。可贪念最终还是压过了那点真心。
阿月把和张陆生的事告诉家里,王秀兰皱了皱眉没说话,郑国强却难得笑了:“张木匠家是老实人家,陆生这孩子勤快踏实,配阿月正好。”胡星在一旁剥橘子,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撇了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乌云掠过,快得抓不住。
张陆生第一次上门那天,王秀兰杀了只鸡。鸡肉炖得酥烂,香味飘满院子。吃饭时,母亲把最大的鸡腿夹给胡星,又夹了个肥硕的鸡翅给张陆生,最后给阿月碗里放了块鸡脖子,只剩些骨头。阿月没在意,可张陆生悄悄把鸡翅夹到她碗里,对着她眨眨眼,用口型说:“你多吃点,干活累。”她看着碗里的鸡翅,心里甜得像含了块冰糖,慢慢化开。
那天晚上,送他到村口,月光如水,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陆生突然停下脚步,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暖暖的,带着淡淡的木头香。他的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阿月,我娶你好不好?”那一刻,她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和期待,像盛着漫天星光,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落在交握的手上,烫得像火。
她用力点头,一遍又一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和他在一起,想听见他说的话,想和他过一辈子。她没看见,门后黑暗里,胡星攥着没吃完的鸡骨头,指节捏得发白,眼神冷得像冬夜的冰。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阿月在裁缝铺赶一件嫁衣,是镇上王大户家小姐订的,要得急。她让张陆生先回家,说忙完就回去。他点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撑着伞走了。没过多久,大雨就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阿月摸了摸窗户上的水汽,冰凉的,心里突然有点慌,像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祟。她加快了手里的速度,缝纫机哒哒哒地响,却盖不住心里的不安。雷声滚过天空,她听不见,却能感受到桌子轻微的振动,顺着指尖传到心里,让她更心慌。好不容易赶完活,抓起伞就冲进雨里,雨水很快打湿了头发和衣裳,冰凉地贴在身上,她却顾不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跑。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愣住了。张陆生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脸色有些苍白。胡星坐在他旁边,两人靠得很近,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很久。王秀兰在厨房里收拾,动作有些慌乱;郑国强坐在椅子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客厅里弥漫着沉闷的烟味和雨水的湿气。阿月收起伞,快步走进去,打手语问:“怎么了?”张陆生站起身,眼神有些躲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和胡星拉开一点距离。
就在这时,胡星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王秀兰怀里:“妈!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打雷,我害怕,陆生哥来的时候,我正好在院子里,他就安慰我,我们……我们只是抱了一下,真的没别的!”
后面的话阿月没看懂,可她看懂了母亲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看懂了父亲狠狠摁灭烟头的动作,更看懂了张陆生眼里的慌乱和躲闪,那是心虚的眼神,和他平时的温柔坦荡截然不同。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慢慢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海底。她看着张陆生,希望他能解释,可他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她,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那一刻,她觉得浑身冰凉,比外面的雨水还凉,原来,连她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也要被胡星抢走吗?
后来,王秀兰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恳求,打手语说:“阿月,是妈没看好星星。陆生是个好孩子,就是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星星还小,不懂事,你就当可怜她,原谅他们这一次,好不好?”阿月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总是淡淡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她想问“一时糊涂是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总是让我原谅她”,想问“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她知道,无论她问什么,答案都不会改变,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偏袒胡星那样,这一次也不例外。
张陆生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两斤水果,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还是暖的,可她却觉得那温度烫得人难受。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愧疚和急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阿月,对不起。但我爱的是你,我们会结婚的,相信我。”阿月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干净得像山泉水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再也看不清里面的真心。想摇头,想抽回手,想告诉他“我不相信了”,可看着他眼里的急切,看着那一点点她不愿意放弃的希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听不见,可她还想信一次,信这个说要娶她的人,信这份她渴望了很久的幸福。哪怕心里已经布满裂痕,哪怕知道可能会再次受伤,她还是想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知道,从那个雨夜开始,一张由谎言织成的网,已经悄悄把她罩了起来。而撒网的人,除了张陆生和胡星,还有她最亲的父母。这张网越来越密,越来越紧,终将把她的希望和甜蜜,一点点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