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晚暮云低》鹿玉非石

58、第58章 月下话别

　　标行旧日元老亦悉数到场，望见那久违的匾额，不禁抚须长叹，唏嘘不已，皆言有生之年，尚能得见“张家标行”四字，实乃幸事一桩。

　　一日喧嚣，严暮云自始至终未曾离去，直至宾客尽数散尽。
　　喻烟晚于月下望见那伫立之人，与昔日醉酒失态的男子竟判若两人。
　　他身着深色长衫，双手负后，仰首望月，神情清冷，气度从容，宛若画中走出的“水墨君子”。
　　严暮云似有所觉，微一侧首，正与喻烟晚四目相对。
　　既已照面，又唯余二人，喻烟晚便也不再避让，索性缓步上前。
　　却未料，严暮云亦朝她走来。
　　二人便如此，在月色之下，缓缓走近彼此。
　　“谢过小国公今日前来。”喻烟晚率先开口，语气温婉。
　　“应是我谢你才是。”严暮云目光依旧澄澈如水，语调却仍带着那一贯令人难以亲近的疏离。
　　喻烟晚轻咽了口唾沫，每回对上他这般眼神，心头便莫名一紧，言语顿滞，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严暮云察觉气氛微僵，轻咳一声，语气稍缓：“我留至此刻，是为特意向你辞行。”
　　“辞行？”喻烟晚微微蹙眉，神色疑惑。
　　他颔首，眸光沉静，“邓州一带近日贼寇作乱，有军报说大概是从北地而来，朝廷需要有人去抓贼匪，我已经向官家请命了。”

　　“北地贼寇？此去需多久？”喻烟晚轻声问道，眉间微蹙。
　　“或一年，或更久。北地贼寇多习骑射，来去如风，非易与之辈。”严暮云语淡神色轻，只是轻描淡写。
　　喻烟晚自幼长于襄州，邓州距襄州不远，她知彼处驻军不擅骑战，若贼寇果真自北地蜂拥而至，则局势堪忧，实难应对。

　　严暮云虽只寥寥数语，喻烟晚却已明白其中凶险非常。
　　“杀一贼救百民，是建功的好事。此行，我虽不能折柳赠别，但会去护国寺为国公将士们祈福的。” 喻烟晚笑着道别。
　　严暮云颔首，忽而抬眸望月，夜色如水，洒落银辉。
　　他似有千言万语哽于喉间，终只轻叹一声：“今宵月色正好，可惜无心多赏一眼。若能平安归来，愿你我尚有机会，共坐月下，细品良辰。”
　　喻烟晚微微一怔，神色略显错愕。
　　严暮云察觉异样，忙补充道：“我是说……如朋友一般。”
　　她闻言松了口气，唇角漾起明媚笑意， “自当如此！”
　　月光如练，洒在二人之间，仿佛将这一刻悄然定格于流年深处。

　　转眼之间，严暮云率领部分国公军奔赴邓州已有数月。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灯火初上，街巷喧阗。
　　喻烟晚一早便前往城中护国寺，为远在邓州的国公军祈福。
　　这几月以来，她每逢朔望之日，必至寺中焚香祷告，风雨无阻。
　　今日乃一年中最是热闹之时，自更不容错过。
　　祈福完毕，正待离去，她遇到了也来上香祈福的章清霜。
　　二人恰于山门前迎面而遇，避无可避。
　　喻烟晚神色微滞，唇角牵出一丝勉强笑意，欲转身匆匆离去，却被章清霜轻唤一声：“喻姑娘。”
　　这一声很轻柔，不复往昔咄咄之势。
　　烟晚回头才发现，尽管是元夕佳节，章清霜也身着素白罗衣，发间未饰珠翠。
　　“苏大娘子。”喻烟晚微微欠身，依礼回礼。
　　章清霜含笑颔首，轻声道：“元夕福满堂。”
　　烟晚一怔，目光微动。
　　她从章清霜的笑意中似窥得一抹苦涩，但她无心深究，只说了一句：“大娘子亦是。”
　　二人简单两句，没有多言，章清霜便进殿内上香去了。
　　出了护国寺，寻芳忍不住说了一句，“一大早得了那位祝福，真是晦气。”
　　“慎言。”喻烟晚淡淡斥道，眉目间却并无怒意。
　　寻芳撇嘴不服，“本就是嘛，若不是因为她，姑娘你何苦耽搁到现在也未出嫁，更是没人敢上门提亲。”
　　初零听得此言，忙扯了扯寻芳袖角，示意其莫再多言。
　　一行人踏着青石板路缓缓朝着马车走去，身后护国寺钟声悠扬。

　　寻芳一向心直口快，在喻府中倒也算不得逾矩。
　　在喻家这也不算议论主子，但她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这才住了嘴。
　　烟晚轻笑，语气温和：“无妨，初零，你若不让她说，她心中定然憋得慌。”
　　喻烟晚心下明了，正因多年相处如亲人一般，方能让寻芳毫无顾忌地道出方才之语。
　　“我瞧着章霜儿也不似往昔那般骄纵跋扈了。”喻烟晚忆起方才所见，章氏一袭素衣，鬓上无华，语调温婉，竟似换了个人。
　　“章家整个家族都一夜之间倾覆了，若不是嫁进苏府，如今还不知她过的是什么丁零日子。”寻芳神色淡然，“便是眼下，也并不风光，独守空房，夜夜冷清。”
　　“独守空房？”喻烟晚好奇连这等内宅私事都被她寻芳探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寻芳点头，“听闻苏家哥儿辞官投军了，远赴边地历练去了。”
　　“苏确离了临安？”喻烟晚目光微动，望向寻芳，“此事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寻芳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初零。
　　初零会意，轻轻颔首，低声道：“姑娘有所不知，头两个月奴婢去西街取姑娘订做的衣裳，恰巧遇着苏家仆妇领了几套男子新衣。问过才知，原是为苏家哥儿远行备下的。”
　　言罢，她瞥了寻芳一眼，眼中隐有责怪之意。
　　此前二人曾私下约定，因苏喻两家旧有婚约，关于苏家之事，绝不可在姑娘面前提及半句。
　　可今日，终究被寻芳一时嘴快，说了出来。
　　喻烟晚望着她们眉眼之间，心中已猜得七分，却只淡淡一笑：“罢了罢了，莫要再议旁人，咱们速速回府吧，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着一起吃圆子呢。”

　　晚间，喻家照例出门逛灯会。
　　喻游鞍与大娘子行得倦了，便在湖畔茶肆落座歇息。
　　喻烟晚、寻芳与初零三位姑娘招呼一声，便往那最热闹的灯市去了。
　　初零自幼未曾如此畅快地逛过灯会，此刻眼中满是新奇，心绪雀跃不已。
　　她与寻芳边走边闹，笑声清脆。
　　唯独喻烟晚不复往日顽皮模样，神情沉静，缓步行于街巷之间，唇角含笑，静静望着二人嬉戏。
　　“姑娘，怎的瞧着不如从前过节那样欢喜？”寻芳心思细腻，察觉烟晚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开心的。”烟晚笑着回应。
　　只是，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灯会集市，却再没有昔日熟悉的身影了。
　　赵雨晴永远离开了他们。
　　严暮云请命到中原平贼寇。
　　就连苏确也放弃了闲职，去了军中历练。
　　听闻章清霜苦苦挽留，却没能留下苏确。
　　原以为根深蒂固的世家子弟，亦难逃岁月流转，命运更迭。
　　原来，所谓长大，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
　　喻烟晚第一次在她最爱的上元灯会上，体会到了物是人非四个字。

　　“这位姑娘，可是觉得这街市虽繁华喧嚣，心头却冷清了许多？”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喻烟晚唇角微扬，回首望去。
　　果不其然，是叶清予。
　　“好巧啊，素来偏爱清静的叶家小侯爷，竟也来逛这人山人海的灯会了”
　　“哪是巧啊，今日自天黑，这几条街不知来来回回、匆匆忙忙走了多少遍了。”叶清予身旁的小厮枝条嘟囔着小声抱怨。
　　“嗯？”人声鼎沸，喻烟晚未听得真切。
　　叶清予朝枝条投去一记制止的眼神，随即温声解释：“无事，他只嫌人多嘈杂，走得倦了。”
　　不管怎样，叶清予的出现令喻烟晚重新找回了少时上元节的记忆。
　　虽今夕仅他一人，却恍若旧影重现，依稀如昨。

　　上元方过，花朝又至。
　　喻府之中诸事纷杂，百忙之中，喻大娘子仍察觉出喻烟晚近日举止有异。
　　“晚儿近来总是心不在焉的。”她低声向喻游鞍言道。
　　“哦？我倒未曾留意。”喻游鞍蹙眉，语气中透着不解。
　　喻大娘子轻叹一声，面露责备之色：“你倒是整日忙于朝廷的事儿，不亦乐乎。自回了临安，就没消停过。晚儿发生了那么多事，先是婚约被毁，紧接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投毒而死。她虽在此地长大，然童稚之时交心之人寥寥无几。她原本性情活泼，爱笑喜闹，如今却整日郁郁寡欢，你就没发现她强颜欢笑？”
　　喻游鞍闻言沉思片刻，终觉娘子所言非虚。
　　他缓缓开口：“官家已允我待此番事务告一段落，便可将此前错过的旬休一并补上，加之赐假，共计三月有余。索性我就告假一些时日，咱们一家人一起回老家，带着晚儿看看她大伯父。”
　　“回襄州？”喻大娘子眸光微亮，“好啊。老家有大哥大嫂一家照应，我也许久未见父亲，正好趁此机会阖家团聚，小住些时日，也好让晚儿宽慰些心怀。”

　　夏阳和煦，万物已复苏，正是人间好时节。
　　喻游鞍得朝廷恩准，告假回襄州省亲。
　　喻大娘子早前便修书一封，寄往家中，并嘱托陈家漕运妥为安排行程。
　　喻家一行自临安启程，出城后改走水路，借大娘子的娘家，陈家漕运之舟，沿江而下，一路顺风顺水，终抵襄州地界。
　　码头之上，喻大伯与大伯母早已带着儿女等候多时。
　　远远望见船影靠岸，一家人迎上前去，待喻游鞍一踏上码头，喻大伯便激动地上前，紧紧将弟弟拥入怀中。
　　“我的好弟弟，总算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