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兄非友》丁灯

31、钝刀割肉

　　凌晚林在客厅里切了一小块蛋糕，一个人安静地吃完。他今年的生日愿望和以往每年的都一样，这个愿望从来没变过。

　　他希望尹家这伙人再难过一点。

　　不要太好过，也不要太难过，最好是一年比一年难过。钝刀割肉，但也不至于伤命的法。

　　他虽然完全没有替混账爹妈复仇的想法，但也确实见不得这家人过得太好。

　　六岁刚进尹家时，以为失去双亲的仇恨自此将刻骨铭心，可其实那些家破人亡的仇恨已经很淡了，淡在了十七年来的每一缕粗茶淡饭里。

　　只是一些小小的怨恨，不成敬意。

　　北城的天成日里灰不溜秋的，这是凌晚林好多年前的印象。后来市政开始抓雾霾治理，限烟限火，限这限那，几千个亿的费用砸下去，再老气横秋的天也活生生地给那一张张红钞票刷蓝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人改天，亘古不变的道理。

　　赶上早高峰大堵车，车流挤牙膏似的一进一进。凌晚林侧着颈子靠在车缝边角吹风。前边司机也等得无聊，看他随身一个大行李包，随口搭讪：“一个人来旅游么？”

　　他胸前抱着包，朝人乖乖地看一眼，“不是呀，我外地的在这读书呢。”

　　“这都国庆几号了？才回家？”

　　“之前没买到票呢。”

　　“外地人多，到了节假日就是高峰期，学聪明点，以后提前一周订票。”

　　凌晚林温吞地嗯了声。

　　司机从前视镜打量凌晚林，看这小伙子说话不像北方人的腔，长得也白净，不是一般的白净。

　　老司机走南闯北，在识人上有些见地，有着猜乘客是哪里人的癖好。上了年纪的人从口音里就能听出来，可年轻人就不太好琢磨，现在的孩子吃得都好，营养跟得上，家里养出来的基本是细皮嫩肉。

　　这北边和南边的嫩法还不太一样，北边的孩子像旱地里的一把新火，精神气总体朝外放，南边的孩子像水乡里的一绺清泉，精神气总体朝里敛着。

　　可后边这小伙子挺怪，说起话来不温不火，精气神也是不收不放，像是有那么一口气，挺淡的，总不上不下地吊着。

　　他琢磨了半天没心里没底，好奇地打听他：“你回哪去的？”

　　“回去将近六小时呢，还只买到硬座。”

　　对方笑眯眯的答非所问。懂事的司机一般到这地步也不会多问了。他心里盘算距离，六个小时不南不北，大概是中部那块？

　　老司机心里头踏实了，识人术屡试不爽，他带着点小小的得意，语气都轻快了一度：“小伙子在这上学么？哪个学校？”

　　凌晚林说：“清华。”

　　一句话给对面唬住了，吓得司机都不敢得意了，他从前视镜看他一眼，又看一眼，长成这样上顶校？也太不刻板了。

　　“你读研么？还是美院的？”他问出来都没觉得自己有所冒犯。

　　凌晚林顶着这么张海王脸，还就怕人不质疑，他气定神闲地从包里翻出一张小蓝本，又一不小心带出一张校园卡——大写的清华学生证本科，旁边标着经济管理院系。

　　司机瞬间刮目相看，“厉害厉害。”

　　他把学生证收回去，“师傅我看堵挺久了呀，能劳烦您快点么？”

　　司机忙不迭道：“就差一截路了啊。”感觉对面说话都变小心了，眼看人打完转向灯猛踩一脚油门，“放心孩子，迟不了你的。”

　　计程车在高架上飕飕行驶，凌晚林低头瞥了眼校园卡，照片里的帅哥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家五角场也不丢人。”此帅哥当初是这么评价的。

　　凌晚林没太搭理，攥着尹枫城的小蓝本表现得爱不释手，后来顶校的校园卡和学生证就都到了他的手里，至于挂失补办有多麻烦，那可不关他的事。

　　有惊无险地到了高铁站。距出发还有些时间，他在候车站挑了个座打盹，抱紧书包两眼一眯，屁股都没坐热呢，尹枫城的催命电话打过来了。

　　凌晚林没有秒接任何人的习惯，等铃响到最后几声，不紧不慢地接了。

　　“在哪？”他声音挺沉，有股火气。

　　凌晚林还没说话，候车厅提醒乘客上车的广播响了起来。尹枫城顿了顿，“南站么？等我。”

　　凌晚林看一眼时间，“半小时后就出发了。”

　　尹枫城说：“等我。”

　　对面急匆匆挂断了，凌晚林把手机揣回兜里，听他那阵仗应该是刚刚到家，然而这个时段路上堵成那样，半小时内怎么可能赶到。

　　凌晚林心里没什么想法，反正到点他就撤。

　　前序列车有些晚点，等到广播喊人排队检票也才迟了十分钟，他抱着包正在排队，前头还差两个人就要检票，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拢。

　　他回头看一眼，愣了愣，“你打飞的过来？”

　　尹枫城正喘着粗气，身上还是昨晚出门时的衣服，跑得一身是汗，头发全乱了，领带东倒西歪地挂在脖颈上。

　　后边的人挺不耐烦，“还走不走啊？”

　　凌晚林刚想扭头说话，下一秒，整个被连人带包地搂了出去。

　　尹枫城闯了一路的红灯，终于在车站拦到人，他没力气废话，兜着他就往车站外走。一路到了车位，他把凌晚林的包抢过来往后座一撂，又按着人往副驾驶一塞，“訇！”的一响。

　　副驾驶的车门被重重一关。凌晚林惊魂未定，眼看那边尹枫城上了车，捋起两条袖管，脖颈上的西服领带解了几下没解开，胡乱拧成个断线的道子向后一甩。

　　他双手用力攥在方向盘上，启动了车，却没再动作。

　　凌晚林能看出来，这人的火气在车门上没泄完。他帮他把发动机关了，好心提醒：“情绪驾驶不可取。”

　　尹枫城木着脸看他，在公司忙活一晚上，一早回来不见人影，十万火急截到人，人还表现得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

　　他咽下满腹的牢骚，不无火气：“你昨晚在哪睡的？”

　　凌晚林撞进那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淡淡地说：“一夜没睡的就别操心我了。”

　　“有家不回住酒店，这是哪个地方的流行？”

　　“你家又不是我家。”

　　外头的天已够热的，车里的气氛却降到冰点。

　　凌晚林立刻看一眼对方，尹枫城眼皮的折痕深刻，黑眼珠陷在他伤他的那一刻，眼神里的劲像能砸死人。

　　砸又舍不得，只能把自己那一身脾气瞥在车座上，自顾自伤心。

　　尹枫城这人成年后变化挺大，成了一个标准的成功企业家的儿子，健谈、活泼、高智商，精英光环叠满。

　　然而违背自己的本性去逢场作戏，更善言辞的代价是更多戾气。那些压力逐日逐夜地堆积，也都变了法地蜷在心底。

　　凌晚林知道，尹枫城大概在自己面前已经尽力克制了，这小子平时对他公司里的人只会更没好脸。估计这会发脾气也不单是冲着他，他心里太多事憋着不放，迟早得发泄出来，他善解人意，给足他时间冷静。

　　尹枫城后颈依着车座，做了一会深呼吸。凌晚林看他脸色有所和缓，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开口抚慰：“枫城，你在的地方才是家，你不在，其实睡哪对我没差。”

　　他伸手摸他的脸。尹枫城给摸愣了一记，这会冷静下来，他反应过来刚才的失态，怎么凶了个最不该凶的人。

　　“对不起哥，对不起。”他握回他的手，认错态度够快，也诚恳，“是我不好，公司里闹一晚上，回家看到你不在情绪太差。”

　　“没事儿。”凌晚林挺平静的，没像在原谅，只是不一般见识似的。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让尹枫城快点补个觉。

　　他驾驶证刚拿没过一年，平时非必要不开车，必要时就没辙了，温言款语把对方搡离了驾驶座，硬着头皮扶上方向盘：“回家还是哪去？”

　　话音未落，尹枫城又来了个电话，对面一口一个尹总喊得勤快。

　　凌晚林没再多问，直接导航到了新丰总公司。尹枫城的电话打了一路，凌晚林也听了一路，貌似还是哪个投资商撺掇出的事。

　　近来公司业务不景气，某些高层坐不住，都想着在大厦将倾前尽可能捞上最后一笔。

　　也是苦了尹枫城，人家的二十岁在大学恣意洒脱，他的二十岁尽跟一群老油子勾心斗角去了。

　　尹枫城挂了电话，一脸疲倦地倒在车座，扭头侧望驾驶座上的人。

　　副驾驶的视线挺难忽视，凌晚林梦回一年前考驾照的时期，心惊胆战地穿过好几个路口，好像耳畔随时都会挨一梭子教训，他忍不住劝他：“你睡会吧。”

　　“一闭眼你又跑了。” 尹枫城盯着他，闷气。

　　他无奈地笑：“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一口气化了烟就溜了。”

　　副驾驶的那双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睁着，盯着凌晚林的脸。他哥可真是个养眼的人，随时随地都是标志性的养眼，让人谈起来那么没安全感。

　　红灯了。凌晚林腾出手覆在对方眼皮上摩挲一把，睫毛痒酥酥地蹭在手心，嗔怪：“看你才像妖怪，俩眼珠子红得跟鬼似的。”

　　尹枫城握住他的手腕，经历了一晚的腥风血雨，靠着一缕爱意浑浑噩噩地撑到家门口，温柔乡却是人去楼空，不见温柔，这才一气之下冲动行事。

　　待情绪彻底平复下来，他很快猜到原因，“我妈知道你回来了？”

　　凌晚林没接茬。但尹枫城理智一回来，轻易理清逻辑：“刘阿姨晚上一来，你一早就走了，是她通风报信。”

　　“话别说那么难听，她也不是故意的。”

　　尹枫城想了想，“昨晚，她是不是看出些什么了？”

　　“能看出什么？”凌晚林瞥他一眼，“刘阿姨人很好，私下对我也好。人家收你妈的钱办事，能怎么办呢。”

　　尹枫城不再言语，思绪纷繁。五年前曾放言要护人，不想时过境迁依旧有心无力。

　　他轻贴面上的手，实在是贪恋这掌心的暖，又不忍这点暖一点点变了寒。

　　偏偏这种时候，说歉意太空洞，说爱意又太虚伪，说一千道一万，他只恨自己无能。

　　那手骤然抽离，尹枫城心里一空。

　　绿灯。凌晚林握回方向盘，看向路面，余光里的人还在不知死活地往他盯着，他叹：“枫城，算哥求你了，睡会儿吧，我保证不跑。”

　　“......保证么？”

　　凌晚林回一眼对方那漆黑如墨的眸，道：“我保证。”

　　好说歹说，尹枫城才算安心地合了眼。凌晚林驶到公司还故意停了会，让他多会了半小时周公，这才舍得喊醒。尹枫城看见时间就不淡定了，拎着后座的外套就要往电梯口赶。

　　脖上的领带还松松垮垮，凌晚林忙下车叫住他，顺手帮忙整理好，“去吧。”

　　尹枫城覆在他手背落下一吻，“我尽快处理好，等我。”

　　坐上电梯，门缝越来越窄，电梯严丝合缝的前一刻，身上的视线还在藕断丝连。

　　凌晚林目睹他离去，正盘算怎么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扭身却听得几声鸣笛。对面一辆超跑陡然开了远光灯，昏暗的角落瞬间亮如白昼。

　　灯光一晃一晃闪着他的眼，这光气势汹汹，直觉来者不善。

　　凌晚林没怎么发怵，目睹这辆车开到自己边上，又缓缓下了半截车窗，里头坐着新丰的当红小花。

　　凌晚林看着车窗里的面孔，想到好多年前这个少女站在尹家家门口，三分娇羞，七分憧憬。现在那娇羞大抵只剩了个娇，憧憬亦是音讯全无。

　　白依依小小的脸蛋带着墨镜，见唇不见眼，那俩夸张的墨镜片子在她那张小脸上简直是达到一种遮天蔽日的级别。

　　她把手头新鲜出炉的照片往他一甩，冷冰冰地扔出一道声音：“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