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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安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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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日,清晨五点十分。紫荆操场笼罩在朦胧的晨霭中。尖锐的哨声撕裂了宿舍楼区的宁静,紧接着是教官用扩音器传来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吼声:“全体集合!五分钟!操场列队!”
沉寂的宿舍楼瞬间“活”了过来。纷乱的脚步声、开关门声、急促的呼喊声在各楼层炸开。许源几乎是听到哨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前一晚设定的闹钟还未响起。三年的竞赛和备考生涯早已将他的生物钟打磨得精准无比。他快速起身,套上昨晚就已准备好的迷彩作训服,蹬上胶鞋,扣上腰带,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对面上铺的山东室友还在手忙脚脚地系鞋带,嘴里嘟囔着“我的帽子呢”。
“桌上。”许源头也不回地提醒,同时将被子快速叠成勉强方正的模样——内务检查是军训的一部分,虽然此刻时间紧迫,但习惯使然。他抓起军帽和水壶,冲出宿舍门。走廊里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新生们像出巢的工蜂,向着楼梯口涌动。
清晨的空气带着北方初秋特有的凉意,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紫荆操场上,迷彩服的绿色方阵正在迅速聚拢。各连队的教官站在队列前,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慌乱涌来的新生。
许源快速找到自己所在的“三连”位置,在排尾站定,调整呼吸,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他就在斜前方不远处的队列里看到了那个熟悉挺直的背影。徐嘉庆也已经到了,正微低着头整理作训服的袖口,动作一丝不苟,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心有灵犀,徐嘉庆也在这时微微侧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随即又各自移开,归于队列的平静。但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换,足以传递确认和安定。
“立正——!” 教官的吼声炸响在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人瞬间挺直脊背,目视前方。三连的教官姓李,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肩章上的两道细杠显示他是位二期士官。他缓缓踱步在队列前,审视着每一张还带着睡意或紧张的脸。
“从今天起,接下来的十四天,这里没有大学生,只有兵!”李教官的声音不高,但极具穿透力,“在这里,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们的任务,就是服从!听明白没有?!”
“明白!”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
“我听不见!你们吃奶的劲呢?!”李教官骤然拔高音量,“听明白没有?!”
“明白!!”这一次,吼声整齐了许多,带着被震慑后的紧绷。
“很好。”李教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一个命令,军姿,半小时!让我看看你们的骨头有多硬!”
清晨五点半,军姿训练开始。要求简单到苛刻:脚跟并拢,脚尖分开约六十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重心落于前脚掌。
时间在静止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下,痒得像有小虫在爬。后颈的肌肉开始僵硬,小腿的腓肠肌传来酸胀感。阳光渐渐升起,驱散了晨雾,温度开始攀升。许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教官所教的“重心前移”技巧上,用前脚掌支撑身体,这样可以稍微缓解小腿的压力。他用余光能瞥见斜前方的徐嘉庆,站得如同一杆标枪,纹丝不动,只有喉结在吞咽时极轻微地滑动一下。这给了他一种无声的鼓励和较劲的心理。
上午七点半,早餐时间。半小时的军姿只是开胃菜。早餐是简单的馒头、咸菜、鸡蛋和稀饭,在食堂快速解决。没有座位,很多人蹲在操场边或食堂外的台阶上狼吞虎咽。许源和徐嘉庆在人群中短暂地碰了头,各自端着饭盆,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腿怎么样?”徐嘉庆低声问,咬了一口馒头。
“还行。你肩膀?”许源喝了口稀饭。
“绷着。”徐嘉庆言简意赅。两人都没再多说,抓紧时间补充能量。接下来的训练只会更严酷。
上午八点,队列训练正式开始。稍息、立正、跨立、停止间转法、蹲下与起立、敬礼与礼毕……每一个动作都要分解练习,定形,追求极致的整齐划一。李教官要求严苛,一个向左转的动作,可能因为排面不齐、靠脚无力、节奏不一而被反复操练几十遍。
“腿绷直!靠脚要有力!啪!要听到声音!”他的吼声在操场上回荡。汗水早已湿透了迷彩服的内衬,紧紧贴在身上,闷热难当。阳光越来越烈,地面蒸腾起热浪。
许源在“齐步走”的摆臂训练中遇到了麻烦。他的手臂总是无法保持在同一高度,尤其是左手,会不自觉地偏低一些。李教官鹰隼般的眼睛立刻盯上了他。“第三排倒数第二个!出列!”
许源心头一紧,出列,站到队列前。
“手!手!我说了多少遍!前摆肘部弯曲,小臂自然向里合,手心向内稍向下,拇指根部对正衣扣线!”李教官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但压迫感十足,“你摆的是什么?软绵绵的像面条!重来!一!”
许源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精神,用力摆臂。但紧张之下,动作反而更显僵硬。
“停!”李教官皱眉,亲自上手,抓住他的手腕,调整角度和高度,“这里!记住这个位置!肌肉记忆!不是用脑子想,是用身体记住!”
手腕被捏得生疼,但许源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按照教官的指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摆臂动作。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干燥的操场上洇开一个小点。他能感觉到身后全连同学的目光,脸上火辣辣的。但更让他心里一紧的,是斜前方那道一直投注在他身上的、平静而专注的视线。那是徐嘉庆。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感觉到那份无声的关切和鼓励。
“归队!”不知过了多久,李教官终于放过了他。许源回到队列,感觉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接下来的训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丢脸,只将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动作的细节上。摆臂,定位,靠脚,转身……渐渐地,身体的肌肉开始适应这种高强度的、精确的控制。当全连再次进行齐步走合练时,他的动作终于不再突兀。李教官没有再单独点他,只是目光扫过他时,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中午十二点,午餐。训练暂时告一段落。新生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涌向食堂,脚步都有些虚浮。许源和徐嘉庆在人群中再次短暂相遇,打了饭,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蹲下。许源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腿都在微微发抖,拿筷子的手都不太稳。
“慢慢来,刚开始都这样。”徐嘉庆的声音有些低哑,他也累得不轻,但依旧维持着基本的用餐礼仪,尽管也是蹲着。
“嗯。”许源应了一声,埋头吃饭。此刻,食物是唯一的能量来源和慰藉。饭菜的味道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尽快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
下午两点,训练继续。午后的阳光更加毒辣,操场像个巨大的蒸笼。训练内容增加了行进间队列动作和跑步走。在烈日下保持排面整齐、步幅一致、口号响亮,对体能和意志是双重考验。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迷彩服湿了又干,析出白色的盐渍;胶鞋里的脚闷热肿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没有人敢松懈,李教官凌厉的目光和随时可能响起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悬在每个人头顶。
下午四点半,短暂的休息。二十分钟,允许喝水,但不允许坐下,只能原地活动。许源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他拧开水壶,贪婪地灌了几大口。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和阳光的味道,但此刻甘之如饴。
他看向徐嘉庆,徐嘉庆也正仰头喝水,喉结快速滚动,汗水沿着脖颈的线条滑进衣领。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有些干裂,但眼神依旧平静。似乎察觉到许源的注视,徐嘉庆放下水壶,目光转过来,对他极轻地眨了下眼。那是一个疲惫但坚韧的眼神交流。许源也回以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点头。无需言语,彼此都懂。
傍晚六点,晚餐。饭后是内务整理教学。教官在宿舍里示范如何将松软的军被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压、量、切、塞、抠、修,每一个步骤都讲究技巧和耐心。新生们围在周围,看得目瞪口呆。许源看得格外认真,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挑战,比解物理题更需要精细和耐力。他看到徐嘉庆也微微蹙着眉,目光紧紧追随着教官的手部动作,显然也在心里默默记着步骤。
晚上八点,全连集合学唱军歌。在操场上,以排为单位围坐。教官教唱《团结就是力量》、《强军战歌》、《打靶归来》。一开始,歌声参差不齐,甚至有些跑调。但在教官的指挥和一遍遍的重复下,声音渐渐变得整齐、嘹亮。
简单的歌词,激昂的旋律,在夜色中回荡,奇异地驱散了白天的疲惫,点燃了胸腔里某种集体主义的豪情。许源跟着大声唱,感觉喉咙有些沙哑,但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看向不远处的徐嘉庆,他也正认真地唱着,虽然声音不大,但口型一丝不苟。夜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但歌声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
晚上九点半,熄灯哨响。宿舍楼瞬间陷入黑暗和寂静。许源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脚底板火辣辣地疼,肩膀僵硬得像两块石头。
但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白天的画面:李教官严厉的面孔,毒辣的阳光,湿透的迷彩服,齐步走时踏在地上的整齐脚步声,以及……徐嘉庆在休息时那个无声的眼神。
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亢奋和充实。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将身体的极限和精神意志捆绑在一起,在集体的熔炉中反复锻造。
他轻轻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对面上铺传来山东室友轻微的鼾声,另一个室友在梦里含糊地喊着“一二一”。许源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沉入了黑甜的、无梦的睡眠。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训练还将继续。而他们,将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中,继续淬炼,继续并肩。
窗外的月色清冷,静静地洒在寂静的营区。远处,隐约传来巡逻教官的脚步声,坚定而规律,守护着这片疲惫却充满生机的土地,也守护着这群年轻学子踏入大学的第一课——纪律、坚韧与集体。
这是最终蜕变的成长,第一天的淬炼将造就第二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