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和她的铁匠夫君》玉葵

2、第 2 章

　　安叶的家在大晟朝南方的一个小乡村之中，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子所在的镇上。
　　一家人虽说只能靠田地吃饭，但家中父母都肯干，安叶也操持了家里大半的活儿，农闲之时也闲不住，和她爹一般跑到镇上找工做。
　　其实本可以不这么拼的，但家中花了不少银子送弟弟安大宝去镇上的书院中读书，一家人便都卯了一股劲儿，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不说什么举人，就算是个秀才，那也是村里的头一份呢！

　　可眼看着次年春天弟弟就能去考童生了，天灾，却在此刻降临……
　　大晟一百二十一年，南方碧洲、辰洲等几个州县遭受了本朝最大的洪灾，粮食几乎颗粒无收，虽朝廷下令免了今年的赋税，可百姓的日子依旧难过。
　　雪上加霜的是，正值灾时，还有那贪官趁此机会与奸商勾结抬高粮价，朝廷反应倒是不慢，排了钦差大臣速到南方巡查，揪出了好几个贪官，这才叫粮价慢慢稳定。
　　可对于靠地吃饭的老百姓们，一年的指望毁于一旦，有点存粮的，还能勉强坚持，靠着山里的野菜，倒还能活。没粮没银子的，只能想办法找出路。

　　安家正在碧洲，是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地方之一，要说再往前倒几年，一家人倒也不是不能继续生活下去，顶多苦个两三年也就缓过来了。可为了送安大宝上书院，家中的粮食都换成了银子作为束脩和安大宝平日里的花费，也就刚刚剩下了点往年秋收之时的粮食。
　　这洪水一来，一家人可以说是颗粒不剩，除了十几两银子，可这时候，能买点什么？

　　安父当机立断，一家人带上能带上的所有东西，一半的银子换成了干粮，上路往北投奔安叶姑姑一家。

　　安叶的姑姑早已远嫁北方几年，与安叶一家偶有联系，如今虽不是非常清楚她过得如何，但起码比糟了洪灾的地方强。

　　安叶在家中说不上话，爹娘决定要走，她只好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装上自己偷偷存着的几个铜板跟上。

　　走了二十多天，他们来到如今这个地方。
　　而路程才过半，他们的干粮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还是省了又省，安叶与安母每天都只吃一顿，剩下的时候都喝水的情况。
　　到了最后几天，甚至连安大宝一天都只能吃上两个窝窝头。

　　若非如此，安叶也不会生出要将自己卖了的想法。
　　虽然爹娘一向不重视她，可也给她吃穿，大灾在前，这么难也没舍下她，甚至娘连自己的唯一的首饰都当掉了。
　　若是她一人能够换全家人度过此次劫难，倒也挺值的……

　　而且，她弟弟以后是个读书人，若是出息了，说不定也能回来赎她呢。
　　安叶心中百转千回，从过往到未来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最终下定决心，就这一晚，和爹娘弟弟一起好好度过，等明日，她就去问问牙行管事的，能不能让自己去王管家手下做事。

　　深夜，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可乌云依旧不想离开，将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小客栈人不多，此时都已睡下。
　　一片寂静之中，好似唯有暗自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安叶睡不着，她睁着双眼，丝毫睡意都无，心中叹气，安叶刚想要爬起来偷偷去外面解手，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梭梭”声。

　　安叶连忙闭上眼装睡，耳边传来爹娘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
　　安母：“我还是觉得……要不还是算了。”

　　安父：“你想什么呢！今日都已经说好了的事，若是得罪了人家，我们有好果子吃吗？”
　　安母：“你小点声！生怕她听不见是不是！”

　　寂静。

　　安叶心中升腾起不安之意，那乌云仿佛正在弥散，阴影逐渐将她也笼罩起来。
　　她忍住焦躁，一动不动。

　　片刻，安父放低的声音再次传出来：“走，出去说。”

　　安叶仅仅握住放在被子中的手，逼着自己不要露出任何的异样，她心中已经预感到，恐怕爹娘，在说的事与她相关，而这件事……并非什么好消息。

　　安父安母偷偷下了床，顺手给安大宝盖好被子，才来到安叶面前，小心打量她，见她紧闭双眼呼吸平稳，才放下心来。

　　“吱呀……”
　　睁开双眼，安叶撑起身子，往后看了一眼睡得像头猪一般的安大宝，果断起身，跟上了出门的爹娘。

　　“你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反悔？银子不想要了？”安父压抑着怒气，质问道。
　　安母一向尖酸刻薄的声音，此刻却变得犹豫可怜起来，“谁不想要银子了……只是，我想着，实在不行，我们就在这镇上找点活，攒点银子再走便是。我今日打听过了，那员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听说还有些不好讲的癖好，叶子去了，肯定要受苦。”

　　安父：“受什么苦？她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现在跟着我们没吃没喝强？她是去享福的！你别听那些多嘴的人胡说，他们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
　　安母：“可……可这员外都有六房小妾……”
　　安父：“富户家里有几房小妾有什么稀奇了，行了，你还想不想大宝以后继续念书考秀才了？难道就让他放弃，以后我们家再也出不了一个读书人？还有，没银子，拿什么给大宝娶媳妇儿？！”

　　安叶没有再听见安母的回应。
　　她快速回到房间，重新用刚才的姿势躺回去。

　　安父安母回来时粗粗扫了一眼并未注意，其实安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眉头都皱了起来。

　　紧闭双眼的安叶此刻心中满是愤恨、委屈！爹娘竟然要将她卖给一个不知道多少岁的员外做第七房小妾！
　　就为了那点银子，他们就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卖身做妾吗？！

　　安叶心中痛苦，于是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劝慰自己。
　　她自己本不就也打算将自己卖给别人家当奴才吗，爹娘也是为了一家人好，娘也舍不得自己……

　　“以后，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最后的铡刀落了下来，眼泪断了线一般从眼尾滑落下来，滴落在脖颈间。

　　回想在家乡的时候，一家人过着平淡的生活，虽然知道爹娘偏爱弟弟，可自己贪恋这个小家偶尔的温暖，刻意忽视种种不公。
　　回想自己去镇上酒楼赚钱，把铜板都攒下来交给娘，只是希望她能看在自己能赚钱的份儿上，别对她那么刻薄。
　　回想大难临头，自己想着付出、奉献，让所有人都能有一个最好的未来。

　　可在她为爹娘、为弟弟筹谋的时候，爹娘却打算抛弃她！
　　甚至是将她推入火堆之中，将她的骨肉都烧成灰换成银两，换她好弟弟的大好前程！

　　而安叶，永远都不会再有爹娘，只能作为一个妾室，任由他人拿捏。

　　过往的忍耐、退让，在这令人发抖的寒冷深夜，统统转化成了滔天的恨意。

　　安叶双手死死捂住嘴唇，克制自己不要动，以免发出声音让他们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再流泪。

　　爹娘放弃了她，她却绝不可能自暴自弃。
　　他们不仁，就不要怪她不孝不义。

　　暂时将恨意放下，安叶认真思索自己的未来。
　　肯定是要离开的，而且要选择完全不同的方向，以免他们找上来。

　　可去哪儿呢……

　　“咳咳咳……”
　　突然的咳嗽声吓得安叶打了个颤。

　　眼看已不知过去多久，恐怕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以往最期待的天亮，如今却变成了催命符。

　　安叶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再犹豫。
　　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放包袱的地方，轻轻将她娘平日里不离身的包袱翻出来。
　　也许是笃定安叶没那个胆子，亦或是今日突然被银子砸昏了头脑，安母鲜有地没将包袱守得死紧。

　　果不其然，安叶打开包袱草草翻找几下，便看见了数目不少的银两，目测起码有五十两银子。
　　她猜测，这恐怕还只是一部分，等到明日将自己“交货了”，还会有另外一半。

　　而自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农家女，进了那员外家中，还不知会被正妻妾室如何对待。
　　爹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去享福的，这福气给他们，他们敢不敢要呢？

　　嘴角扯起一抹嘲讽微笑，安叶拿过自己的包袱，将包袱中剩下的所有干粮都放进去，想了想，最终，安叶还是拿了几两银子，就当做是她拿回这些年自己交上去的银钱。
　　她本想拿走所有的银子，但这银子是所谓的“卖身钱”，她不想惹得自己一身骚，还是算了。
　　而且，拿走银子……她爹娘恐怕就到了末路，这就算她最后的心软吧，今后她与他们一家三人不复相见，各自安好吧。

　　整理好包袱，安叶将其甩到身后。
　　她来到床前，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这一方小屋。

　　床上的三人紧紧贴在一起，安大宝更是如婴儿一般窝在母亲的怀中。
　　而那温暖的怀抱，安叶不知渴求了多久。

　　如今所有的希冀都已经如泡沫一般被戳破，就算母亲曾经有一丝丝的不忍，也在其他选择前，完全放弃了她。

　　今后，我就要一个人了。
　　推开房门，安叶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跑了起来。
　　离开那温暖的牢笼，离开那看得见的地狱。

　　就算前路千难万险，她也会努力活下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