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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独丧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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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张永一自兵部点卯后径直去了东直门。
他入职兵部的告身在上元夜后的第五日就发到了梁国公主府。梁国长公主翻开一看,见圣上特点他为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掌全国的兵籍、军器及武科考举之事,勉强也是个肥缺。
祖母很高兴,虽然不过是个五品郎中。
所以在这早朝未复、各衙司怠惰上值的第六天,他就被祖母催促着收拾衣冠进宫谢恩。
他在御书房檐下等了有一会儿,这一会儿久到日头爬出云层,夜里的寒气逐渐散去,深墙下终于有了一丝掸被子时的绵绵暖意,小内监这才低眉顺眼地从房内溜出,朝自己大施一礼。
“抱歉了张大人,陛下身子不适,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张永一不多话,谢过这名内监,朝门口长揖下拜后,也不逗留迟疑,转身就走。
这小内监看着他走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摸摸鼻子,“嗐”了一声。
陛下重病不宜接见,随便通传一声就是。可他被晾在殿外这么久尽吃冷风,却傻愣愣丝毫没觉出奇怪。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免他一番苦等,瞧着梁国长公主的长孙应该也不差这些个铜板。
真是傻大个。
小内监觉得丧气。
毕竟能欺负欺负的官儿就这么几个,要么是小,要么是新,再要么是早,接下去日头上了正轨可就捞不到好处了。
他可惜又憎恶地转身要回耳房,又见东直门方向走来一队人。
张永一刚好和他们打了照面。
那小内监远远飞奔跑来迎接的声音尖锐刺耳:“施太医!您可算来了,陛下等了您许久呢。哎呀,这么冷的天,太医您这是从宫外来的吧?”
“嗯,刚给霍尚书府上的公子看过。”
“那可真是幸苦您了,快进快进,别冻着了。”
张永一脚步不停。
他有时候可以装一装呆子,但他不是傻子。
不过他身子板硬,这点冷风还是受得住的。
只是“霍尚书府上的公子”……
说的是霍开武吗?
几天前他就打听过了,霍开武也在兵部供职,是武选清吏司的员外郎,不是他的直属,却算他下属。
当年晋国公主下嫁,陛下犹嫌襄阳伯府的爵位太低,硬是拔回了侯府这才允了婚事。长平公主是晋国公主的亲妹妹,也是陛下的女儿,太子的掌上珠,陛下当真要把她嫁给一个比他的品阶还要低上一些的员外郎吗?
可他的父亲是霍辄。
而今谁的父亲能辉煌越过霍大将军呢?
霍开武今日只是员外,难保明天不会成为侍郎,到时候人品外的一切虚名都会般配的。
且从沈磐的态度看,这像是东宫付给霍家的代价。
为了长缨卫中泛滥出的冒名顶替——为了崖然。
张永一呵出一口气。
再过些天,燕王他们就要到宁远了吧?
大臂上似还疼着。
崖然那老头下手不知轻重,或许真如他所说,剜死人肉剜得太顺手。
张永一撂下这些杂想,一门心思地走起路,忽听身后宫道上有小孩子拍手在笑,嘀嘀咕咕又道:“姑姑真是神算子!”
张永一呼吸一紧,连忙回头,迎着光果然看见沈磐牵着沈仪明在东太平门甬道上笑。
她还是这么喜欢这些将满院子生意盎然都能披在身上的颜色。
其实她站在那里,就揽尽了化隆满城的春色。
沈仪明松开沈磐的手,朝张永一捏了一个礼:“张郎中。”
张永一连忙回神,朝他们要拜,就听沈仪明问:“张郎中拜见陛下了吗?”
张永一摇头,“陛下有恙,臣没见到。”
沈仪明重望向沈磐,两眼亮晶晶写满崇拜,“姑姑真是神机妙算的神算子!”
沈磐轻笑,揪着他脑袋上的两只丸子角将他的脸又转向莫名局促的张永一,弯腰在他耳边说:“那你问他,他是不是在御书房外等了很久。”
沈仪明便这么大声问了。
张永一扫过沈磐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呼吸更乱了几拍。
这里是东直门,过去就是六科廊和都察院,人来人往。
他点点头。
沈仪明握住沈磐的手,崇拜之情滔滔不绝:“姑姑真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算子!”
“哈哈。”沈磐点着他的脑门,拉起他热乎乎的小手,“走啦走啦,你不是要去上林折梅花?车马应该早等在正阳门啦……”
沈磐转身要走,沈仪明倒还记得要与张永一告别,“张郎中,我们下回见!”
张永一垂首揖礼。
抬眸瞬间,远远见沈磐也回眸看他。
两相对视,各自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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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你究竟怎么知道张郎中被御书房外的内监甩脸色的?”
沈磐还走神于今日张永一一身板正的熊绘青袍,五品官的行头配他也算挺拔,忽听一向古灵精怪的沈仪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还没去琢磨这小子是明知故问还真是傻愣愣天真,一看他肉嘟嘟的脸上满是兴奋和好奇,顿时有了答案。
见沈磐不想说,沈仪明扯着她的袖子撅着嘴、布谷鸟般地撒娇:“姑姑!姑姑姑姑姑姑!”
沈磐点开他的脑袋,“你不都知道嘛?干嘛问我。”
“嘿嘿。”沈仪明攀上她的肩膀,“但仪明不知道,这么冷的天姑姑带我绕远路去和张郎中‘偶遇’,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小子蔫坏!
沈磐傲据地乜斜他:“你不也知道么?”
沈仪明两眼迸射金光,“真的是这样吗!哇塞哇塞!”
他搓搓手,“这就是哥哥讲的,见色起意?还是一见钟情?还是命中注定?啊呀!”
沈仪明捂住吃了沈磐一个暴栗的额头,可怜巴巴地嘟嘴:“姑姑!姑姑害羞就害羞,为什么要伤害这么可爱的仪明呜呜呜……”
沈磐一个头两个大,“多么根正苗红的孩子,偏偏要和你哥哥他们学‘坏’!等你爹爹来东宫接你,我肯定要和他好好告状……”
“姑姑!”
沈仪明捧着沈磐的手去揉自己的脸蛋,这小子也知道沈磐喜欢捏他的脸,这便笑呵呵地送了上去,“圣人说,食色性也!哥哥他们都长大了,思慕少艾又何错之有?姑姑也是,姑姑眼光这么好——”
“不许提他!”
“呜呜呜……姑姑好凶。”
沈磐莫名叹气。
沈仪明反捧上沈磐脸颊,轻轻推着她的唇角往上提,“姑姑别叹气,气叹多了就会老,姑姑这么美,美人老了多可惜。”
沈磐心中微动,刚又不自主地要叹息,就见沈仪明板着脸老鹰似地瞪着自己,连忙把吐出半口的气又吸了回去。
他这才又笑起来。
“这才对嘛。”
“对什么对!你是长辈还是我是长辈?”
“哈哈——”沈仪明撒手挤回沈磐身边,抱着沈磐的胳膊摇头晃脑地数:“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还有两天爹爹就要来接我啦,然后爹爹就要带我们回江西,去外祖母家,到时候姑姑可就见不到仪明了。姑姑会很想念仪明的,所以啊,这两天姑姑要好好地对仪明……”
随着沈仪明天真无邪的念叨,沈磐的心绪还是沉了下去。
她轻声道:“仪明,以后不要在人前提张郎中。”
沈仪明眨眨眼,十分不解。
沈磐垂眸叹息。
路不平,车有些颠,街上的叫卖声更加响亮,车盖下的铎铃更吵得直掀天灵。
“好的姑姑。”沈仪明扑入她怀里。
沈磐的手在颤,却还是搂住了他。
多么小的一个孩子,多么有灵性的一个孩子。
隔着厚厚的冬衣,他仍然能听见沈磐心里的痛苦。
“姑姑在害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
“害怕给张郎中添麻烦。”
“才不是。”
沈仪明闷闷道:“姑姑和爹爹一样,口是心非。”
闻言,沈磐摸摸他的脑袋,“你爹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仪明摇头:“爹爹不允许我和任何人说……”
沈磐直觉有大事发生,“姑娘家思慕情郎这样大的事我招了,你小子居然还要瞒着我?快说!”
她装得“恶狠狠”的。
沈仪明犹豫一瞬,乞求道:“姑姑不能告诉任何人。”
“嗯,你说。”
“姑姑要发誓!”
沈磐挑眉,无奈道:“好好好,姑姑不告诉别人,不然就叫姑姑一辈子嫁不出去,不能称心如意。”
像一只泄气的口袋,沈仪明一下子为难起来:“啊?这个誓言也太过了吧……”
反正她都要嫁霍开武了。
沈磐无所谓,赶忙问:“快说吧,姑姑不会告诉别人的。”
似被沈磐的真诚打动,沈仪明一点也不想藏掖,可他一开口就是:“姑姑,我也怕。”
“怕什么?”沈磐捋捋他毛茸茸的碎发,“没什么好怕的,告诉姑姑,姑姑给你想办法。你不是说姑姑是神算子吗,姑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所有的事情都是知道得太少而想得太多,这才产生了恐惧……”
“姑姑,仪明做了错事,仪明不该在没有得到别人允许时贸然偷听别人说话。”
“仪明听见什么了?”
他皱着脸,“仪明听见他们在吵架,有一个看上去很慈祥、可声音特别难听的老叔叔在骂他们,说他们骗了自己,他现在走投无路,他们要给一个说法。”
沈磐坐直,问:“他们是谁呢?”
“仪明没见过,也听不出他们是谁,但有个人叫另一个人‘四爷’,那个‘四爷’对那个老叔叔说,他们没有骗他,他们是合作,是老叔叔想卖他‘大哥’一个人情,‘结果不小心人死了,算谁的过错?’”
沈磐背上一凉,“仪明,他们还说什么了?”
沈仪明打了个哆嗦,继续模仿:“那个老叔叔说,‘他不能对不起陛下’,他们说他们没有要他对不起陛下,只是‘现在人死了,被有心人传扬出去’,老叔叔再忠心不二也会被说成是‘忘恩负义的叛徒’。”
陛下。
对不起陛下?
沈磐自己也没尝出自己口吻里的焦急有多么让人惶恐,“仪明,你在什么地方听见的?他们发现你了吗?”
沈仪明小脸惨白,“姑姑,仪明闯祸了对吗?”
沈磐稳住声音,给他抹眼泪,“没有,多大的事情,仪明不要慌,告诉姑姑,他们发现你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沈仪明靠在她掌心里哭,“在畅春园,那天……那天探望过堂叔,爹爹带我去给陛下拜年,我和哥哥一起去畅春园里玩……哥哥……哥哥去找朋友聊天,我一个人在梅树间跑……他们……他们应该看见我了……我拼命地跑啊……他们终于没有追上来,然后我总算找到了爹爹……”
沈磐四肢冰凉。
能在畅春园里密谋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些人要杀的也定是另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
且已经有人死了!
沈磐的眼神一瞬飘忽,重新又落在沈仪明的脸上。
他密切关注着自己的表情,似是能从自己脸上的破绽里读出自己闯下的塌天大祸会给家人带来多么可怕的灾难。
沈磐一把将他按入怀里,“没事的仪明,没事的。你爹爹他怎么说了?是不是也说没事的……”
沈仪明大哭起来。
元良也是这么安慰他的。
可仪明是个多有灵性的孩子,他如何看不懂、听不到、尝不出父亲眼中、声音中、呼吸中的恐惧。
所以元良连在京足月过年都等不了,这么着急要带他们走,是为了避祸吗?
他已经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了吗?
他怎么不和陛下说?升平末年宫变,是辅国长公主保下的不满十岁的元良小郡王,陛下这么敬爱他的姐姐,如何不会在枝节横生、变故接连的今天重新保下郡王府上下满门?
元良在怕什么?
沈磐倒吸一口凉气。
可她又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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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该是个晴天,中午乌云却吞没了太阳。
又下起了雪。
张永一才简略梳理完武库司的现状,打算下午带了人亲自前去检点,正和同僚闲聊着司中现状、一起等着兵部伙堂开饭,忽然听见衙司门外一阵喧闹。
兵部两个门,一个正门朝东,面向东长安门,一个后门向西,走几步就是启明门。
这显然是西院后传来的。
张永一的心情被早上东直门的匆匆一见拨弄得沉浮不定,突又被漫天的大雪压得喘不过气,现下又被这宫禁里百年难得一遇的吵闹拔上了山巅。
这样太平的年景里出了这样的喧沸是要翻天。
他和好事的同僚都赶了过去。
隔壁的都察院里也蹿出了不少人观望。
对街的刑部门口被金甲长刀的锦麟卫堵得水泄不通。
同僚史可平惊掉眼珠,“那是锦麟卫指挥使魏俊秋!什么事情居然把他给招来了!”
正从刑部正门阔步而出的那个男人甲胄在身,周遭的气焰都如同他按下的绣春刀,眼神更冷得可怕。
他是一头恶狼。
可避开他的视线后,张永一却觉得他面白无须,绝无半点刻薄阴狠,更慈善得像后院养花逗鸟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