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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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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罩下来,将紫宸宫的琉璃瓦染成深黛色。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穆清风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夕阳,晃悠悠地跟在宋青封左侧,绛红色的官袍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振翅的蝶。他手里把玩着枚玉佩,是陛下昨日赏赐的和田玉,触手温凉,却总觉得不如宋青封腰间那枚素面玉牌顺眼。
“唉~宋大人别这么冷血无情么~”他拖长了调子,尾音缠上几分戏谑,眼尾微微上挑,看宋青封的眼神像看块捂不热的玉,“你我好歹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同朝为官三年,总得有点情分吧?前日你处理漕运案熬夜,我特意让小厨房炖的燕窝,可不是喂狗的。”
宋青封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月白色的常服在暮色里泛着清冷的光。他步子迈得稳,袍角扫过青石板,几乎没什么声响。听见这话,只是眉头微蹙,声音平淡得像淬了冰:“……穆清风,别给脸不要脸。”那燕窝他喝了,甜得发腻,却不知怎的,夜里伏案时总想起穆清风笑得促狭的脸。
“哟,这就恼了?”穆清风低笑出声,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到宋青封耳边,“还是说,我叫你宋摘哥哥,你就脸红了?”他特意把“宋摘”两个字咬得又轻又软——那是宋青封小时候的乳名,去年从吏部老档里翻出来时,他在偏殿笑了整整半个时辰,而宋青封当时耳尖红得像要滴血,却偏要梗着脖子说“早不用了”。
“哈哈哈!”见宋青封的下颌线绷得更紧,连脖颈都泛起层薄红,穆清风笑得更欢,眼角的泪痣都跟着颤,像落了颗星子。他就爱看宋青封这副明明动了气,却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像只炸了毛却不肯承认的猫。
“……穆清风,”宋青封终于侧过头看他,眸色沉沉的,像结了薄冰的湖,“你少说两句,死不了。”话虽冷,语气里却没多少怒意,倒像无奈的纵容。他知道穆清风的性子,像团烈火,沾不得,却又偏偏能暖得化冰雪。
穆清风却得寸进尺,忽然伸手,将胳膊搭在宋青封的肩膀上。
宋青封皱着眉,看着肩膀上的那只手:“你的手碰过什么东西?”
穆清风淡淡吐出两个字:“狗毛。”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
宋青封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抬手,狠狠拍掉穆清风搭在肩上的胳膊。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此刻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连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你的手碰过狗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嫌恶,“你还敢用这手碰我?你可知我最厌狗身上的腥气——”
“哎哎哎,急什么?”穆清风连忙后退半步,举着双手作投降状,脸上的笑却没褪,“我开玩笑的么。”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怎敢拿碰了狗毛的手碰你?方才是逗你呢,我今日只碰过御花园的海棠花瓣,不信你闻。”说着就把掌心凑到宋青封面前,果然带着淡淡的花香,是西府海棠的味道,宋青封去年说过喜欢的。
宋青封看着他眼底的狡黠,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下,闷得发慌。他本就生着气,被穆清风这忽远忽近的态度一搅,更是气血翻涌。忽然一阵剧痒从喉咙里冲上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起初只是轻咳,后来却越来越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宋青封弯着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里渐渐渗出些暗红的痕迹。他这旧疾是幼时落下的,那年冬日在雪地裡守了三天三夜,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从此每逢心绪不宁,总要咳上一阵子。
穆清风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方才的戏谑跑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拍宋青封的背,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只敢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宋青封咳得浑身发颤,眼底的慌乱藏都藏不住。“宋青封?”他试探着叫了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太医?我府里的李太医,治咳嗽最拿手。”
宋青封摆了摆手,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他慢慢放下手,目光落在掌心那片刺目的红上时,瞳孔骤然收缩。那血迹还带着温热的湿气,在他苍白的掌心里,像朵开得决绝的红梅。他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咳血,父亲皱着眉说“这孩子怕是活不长”,那时他攥着宋青封的手,说“哥哥会护着你”。
他慌忙转过身,背对着穆清风,从袖袋里摸出帕子,用力擦着嘴角。帕子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绣着枝寒梅,是去年穆清风送的生辰礼,被他擦得变了形,染上点点暗红。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我先回府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哑,没再看穆清风,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府邸的方向走。月白色的背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寂。他怕再待下去,会被穆清风看出自己眼底的脆弱——那是他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连父亲都不知道的,对穆清风的在意。
“宋青封!”穆清风连忙追上去,心里像被猫爪挠似的,又慌又乱,“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我带了上好的伤药,你方才咳得那样凶……”
宋青封却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穆清风!你要是敢跟上,你看我不折了你的腿!”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怕看到穆清风担忧的眼神,就再也硬不起心肠。
穆清风的脚步顿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他看着宋青封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方才还觉得有趣的玩笑,此刻却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疼。晚风吹过,带着些凉意,他拢了拢衣襟,慢慢转身,往自己的府邸走去,背影萧索得很。路过那家卖糖画的铺子时,他下意识地停了停,宋青封小时候最爱吃的糖老虎,不知如今还爱不爱。
回到府中,穆清风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桌上还放着他昨日写了一半的信,是给宋青封的。他拿起笔,却怎么也写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宋青封咳血的模样,还有那句冰冷的“别跟上”。砚台里的墨干了,他却懒得研,只是对着那封信发呆,信纸边缘被指尖摩挲得发毛。
翌日卯时,天还没亮透,太和殿的铜钟就“咚”地响了起来,震得人耳膜发颤。
朝会之上,御史弹劾宋青封办事不力,致使江南漕运延误。字字句句都往要害上戳,连去年宋青封驳回的盐铁司账目都翻了出来,像是早就编排好的剧本。穆清风站在朝班中,看着宋青封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脊梁挺得笔直,像株不肯弯折的竹。他捏紧了朝笏,指节泛白,心里清楚,这是冲着他来的,宋青封不过是被牵连的。
陛下沉吟半晌,终是开口:“宋爱卿,念你初犯,贬去黄州,任通判一职,戴罪立功吧。”
满朝哗然。黄州偏远,瘴气重,说是戴罪立功,实则与流放无异。去年去那里巡查的御史,回来就染了恶疾,不到半年就没了。
宋青封沉默了很久,久到穆清风都以为他会抗旨。殿内的香燃了半截,烟气缭绕中,他终于叩首,声音平静无波:“臣,领旨谢恩。”
穆清风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想开口求情,说漕运案是自己监管不力,与宋青封无关,可看着宋青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宋青封的性子,宁折不弯,此刻求情,只会让他更难堪。
三日后,宋青封离京。
穆清风没去送。他站在自家府邸的阁楼里,看着宋青封的马车驶出城门,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攥着的那封信,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信里写着“愿君一路平安,待君归来”,终究还是没送出去。他怕看到宋青封的脸,就再也忍不住要把人留下,哪怕抗旨杀头。
日子像漏沙里的沙,一点点往下淌。
起初,两人的书信往来很勤。
宋青封会在信里写黄州的雨,说那里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连石板路都泡得发涨,府衙的木窗棂都朽了,夜里总咯吱响;会写当地的吃食,说腊肉太咸,米酒太淡,不如京城的爽口,却又提了句“街角张记的桂花糕,倒有几分像你府里的味道”;偶尔还会提一句,府衙后的老槐树开花了,像极了当年他们一起在御花园看过的那株,只是少了个人在旁边聒噪。
穆清风则会写京城的事,说陛下新纳了贵妃,性子骄纵得很,不如皇后娘娘端庄;说城西的戏班排了新戏,讲的是书生与将军的故事,他看了三场,总觉得结局不该是将军战死沙场;说他在市集上看到一只白猫,像极了宋青封小时候养的那只,他买了回来,取名叫“宋摘”,只是这猫性子冷,不爱理人。他总在信的末尾问一句“何时归”,却总得不到明确的答复。
可不知从何时起,信渐渐少了。
宋青封的信越来越短,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有时甚至只有寥寥数语。“近来公务繁忙”“安好,勿念”“秋雨连绵,多添衣”。穆清风问起,他只说黄州水患频发,实在分身乏术。
穆清风的信却越写越长,写满了琐碎的日常,像是要把两人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他写“宋摘”学会了偷鱼干,写新酿的梅子酒埋在了桂花树下,写朝堂上的争斗,写他又驳回了多少想陷害宋青封的奏折。可寄出的信,往往要等上许久才能收到回信,有时甚至石沉大海。
后来,不知是谁先停了笔,两人竟渐渐断了联系。像是两条相交过的线,终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穆清风偶尔会在深夜想起宋青封,想起他皱眉的模样,想起他被逗弄时泛红的耳根,想起他那句“别跟上”,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他想,或许宋青封早就忘了京城还有个总爱逗他的穆清风。
一晃十五年。
穆清风已经从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他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沉稳了许多,只是偶尔在看到月白色的衣料时,还会恍惚。案头的白猫“宋摘”早已老死,他没再养别的宠物,只是年年还会在桂花树下埋新酒。
那日,他正在批阅奏折,忽然听到下人来报,说黄州来的信使求见。
穆清风的心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信使带来的,是宋青封的死讯。
“宋大人……积劳成疾,前几日在府衙处理公务时,忽然就倒了……”信使低着头,声音艰涩,“临终前还在看漕运的账目,说……说总算能给朝廷一个交代了。享年三十有三。”
穆清风手里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奏折上,晕开一大片红,像极了当年宋青封咳在帕子上的血。他怔怔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三十三岁,比父亲说的“活不长”多了十三年,却还是太短,短得连句“我心悦你”都没来得及说。
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备车,去黄州。”
黄州的雨,果然如宋青封信中所写,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穆清风撑着伞,站在宋青封的府邸前。那是座简陋的小院,院墙斑驳,门楣上的漆都掉了大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的杂草长得快有半人高,只有府衙后的那株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放着张石桌,上面刻着棋盘,黑子被雨水泡得发胀,白子却还整齐地码在一旁。
他径直走进书房。
书房里很简单,一张旧书桌,一把木椅,书架上摆着些旧书,都用布擦得干干净净。桌上的砚台里,墨已经干了,旁边还放着一支没来得及收起的狼毫笔,笔尖的墨渍凝成了块。墙角堆着些卷宗,最上面的是漕运账目,字迹工整,却能看出最后几笔的颤抖。
穆清风的手有些抖。他慢慢走到书桌前,想收拾些遗物带回去,却在抽屉的最底层,摸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
锁是黄铜的,已经生了锈。穆清风找了根发簪,费了些力气才把锁撬开。
里面只有三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落着薄薄的一层灰,显然是被藏了很久。
穆清风的心跳得厉害,他拿起第一封信,指尖有些发颤。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亲启”二字,字迹张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是他的笔迹。
他疑惑地拆开,里面的信纸已经有些脆了。
“见字如见面。
青封,我心悦你,自十六岁那年见你在御花园喂猫,便记在了心上。那日你穿着月白长衫,阳光落在你发梢,像镀了层金。我总爱逗你,不过是想多看你几眼,多听你说几句话。你总说我不正经,可我对你的心,比谁都真。
不知你何时归,我在京城等你。
穆清风”
穆清风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是他五年前写的信。那时他鼓足勇气写了,却终究没敢寄出去,那日在偏殿喝多了酒,醒来就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被风吹走了,没想到竟在宋青封这里。信的边角有被摩挲过的痕迹,显然是被反复看过。
他定了定神,拿起第二封信。
这封信的信封是素色的,字迹清隽,是宋青封的笔迹。
“见字如见面。
那日在御花园,你说喜欢我发间的玉簪,我回去便找匠人做了支一模一样的,却没敢送你。你总爱逗我,我嘴上说着嫌你烦,心里却盼着你能多待一会儿。每次你跟陛下议事晚归,我都让小厮在门口等着,看你灯笼的光到了巷口,才敢睡。
我心悦你,却不知如何开口。
宋青封”
信纸很薄,穆清风的手指微微发颤,几乎要将它捏碎。
原来……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
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他多年的委屈与思念。他想起那些断了的书信,想起宋青封越来越冷淡的回复,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终于明白,那些简短的字句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爱意与挣扎。
他颤抖着拿起第三封信。
这封信的纸张最旧,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见字如见面。
清风,我的病大抵是好不了了吧,黄州瘴气重,近来咳得愈发厉害,怕是回不去了。前日看你寄来的信,说京城下雪了,你总爱在下雪天吃冰糖葫芦,记得多穿些衣服,别冻着。我不想拖累你,反正现在也断了来往,不如就此别过?
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宋青封”
穆清风的心猛地一沉。
他怔怔地看着那八个字,只觉得浑身冰凉。长决?原来宋青封早就想与他断绝关系了吗?可这字里行间的牵挂,又算什么?他想起自己去年冬天确实吃了冰糖葫芦,酸得牙疼,那时还想着,等宋青封回来,定要让他也尝尝。
他的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闷得他几乎窒息。雨水敲打着窗棂,噼里啪啦的,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过了许久,穆清风忽然拿起桌上的狼毫笔,蘸了墨。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笔尖悬在纸上,手还在抖。
最终,他一笔一划地写下:
“见字如见面。
青封,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我也心悦你,从十六岁那年起,从未变过。
若有来生,愿与你避开这俗世纷扰,寻一处小院,看朝朝暮暮,盼岁岁年年,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穆清风”
写完,他将这封信轻轻放在那三封信旁。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哭。穆清风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四封信,眼泪无声地淌着,淌过布满沧桑的脸颊,淌过嘴角,带着咸涩的味道,像极了那年宋青封转身时,他心里的滋味。
原来,有些心意,错过了,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