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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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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晚上七点二十,苏晚禾准时出现在灯塔铁门外。
铁门没锁,她推门进去,爬上螺旋楼梯。
塔顶的台灯已经亮着,谢临洲正坐在桌前整理一堆录音设备,几个小巧的录音笔,一个头戴式耳机,还有一个连接着电脑的声谱仪。
“这是什么阵仗?”苏晚禾把背包放下。
“鲸鱼叫声。”谢临洲递给她一个耳机,“听吗?”
苏晚禾戴上耳机。
起初是沙沙的背景音,接着,一声悠长、低沉的鸣叫从耳机里传来,像是从深海传来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那声音持续了十几秒,音调起伏变化,然后渐渐消失。
她摘下耳机:“这是......鲸鱼?”
“座头鲸。”谢临洲在电脑上点开一个波形图,“这段录音是在太平洋海域采集的,每头座头鲸都有自己独特的‘歌声’,会随着时间变化。”
苏晚禾凑过去看屏幕。
声波图形像起伏的山峦,标注着频率和时间。
“你能分辨不同鲸鱼的叫声?”她问。
“大部分可以。”谢临洲换了段录音,“这是蓝鲸,频率更低,更低沉。这是虎鲸,声音尖锐一些。”
苏晚禾又听了几段。
说实话,在她听来都差不多,都是低沉的、悠长的嗡鸣。
“我不信。”她直起身,“这些声音听起来都一个样,你怎么可能分得清是哪头鲸?”
谢临洲看她一眼:“打赌?”
“赌什么?”
“如果我分辨对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错了,我答应你一件事。”谢临洲说,“当然,事情要在合理范围内。”
苏晚禾想了想:“行。怎么赌?”
谢临洲从电脑里调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几十段音频文件,编号从1到25。“这些是我收集的鲸鱼叫声,每段15秒。有座头鲸、蓝鲸、长须鲸、灰鲸,还有几段是同一头鲸不同年份的录音。你随机选五段,我听完告诉你是什么鲸,什么时候录的,如果是同一头鲸我还要说出年份。”
苏晚禾瞪大眼睛:“这不可能。”
“试试?”
“试就试。”
苏晚禾转过身,闭上眼睛,在电脑屏幕上随便点了五个数字:3,7,12,18,22。
谢临洲调出对应的音频,戴上耳机。
第一段。
他听了十秒,摘下耳机:“座头鲸,太平洋种群,2018年录音。是头成年雄性,它的歌声里有个特殊的转音,像这样——”他哼了一个短促的音调,“这个特征在其他座头鲸里很少见。”
苏晚禾对照着音频的备注文件——完全正确。
第二段。
谢临洲听了更短的时间:“蓝鲸,印度洋海域,2019年。频率在14赫兹左右,是典型的亚种特征。”
又对。
第三段:“长须鲸,北大西洋,2020年。这段录音质量不太好,背景有船只噪音。”
对。
第四段,谢临洲听了两遍。
他微微皱眉:“这是......同一头座头鲸,但时间更早,2016年。它的歌声还没完全成形,但那个转音的雏形已经有了。”
苏晚禾看着备注文件,手有点抖,备注上写着“疑似与003号录音为同一头鲸,需进一步分析”。
而谢临洲只听了一遍就判断出来了。
最后一段。
谢临洲听完,沉默了几秒。
“这不是鲸鱼。”他说,“这是伪造的。用的是座头鲸的基础频率,但波形太规整了,自然界没有这么完美的声波。而且背景里有人为的电子噪音。”
苏晚禾看向备注——文件22的备注栏写着:“合成测试音频,用于声谱分析教学。”
她彻底服了。
“你怎么做到的?”她摘下耳机,“这些声音我听着都差不多。”
“听多了就能分辨。”谢临洲关掉电脑,“就像你能分辨不同泳姿的水花声一样。”
苏晚禾一愣:“我能吗?”
“你能。”谢临洲肯定地说,“自由泳的水花是连续有节奏的‘哗—哗—哗’。蛙泳是‘嘭、嘭、嘭’的爆破声。蝶泳最响,是‘啪!啪!啪!’。仰泳最轻,几乎只有水流声。”
苏晚禾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在游泳馆训练时,她闭着眼睛听水声,就能知道隔壁泳道的人在游什么。
“好吧。”她举起双手,“你赢了。说吧,要我答应什么事?”
谢临洲想了想:“教我怎么正确划水。”
“不是已经在教了吗?”
“实际教。”谢临洲说,“在水里。”
苏晚禾愣住:“可我不能游泳啊,医生只允许我在水里走动。”
“不用你游。”谢临洲说,“你站在浅水区,我做动作,你纠正。就像在球馆你挥拍,我纠正一样。”
苏晚禾犹豫了。
王医生明确说过不许划水,但如果只是站在水里指导别人......
“下周行吗?”她问,“这周我刚恢复水下活动,王医生盯得紧。下周他应该会松一点。”
“好。”谢临洲点头,“那就下周。”
赌约结束,谢临洲开始收拾设备。
苏晚禾帮忙整理电线,突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鲸鱼?”
谢临洲的动作顿了顿:“它们很大,很安静,活在深海里。叫声能传几千公里,但几乎没人听过。”
“就像你?”苏晚禾脱口而出,说完就想咬舌头。
但谢临洲没生气。
他笑了笑:“也许吧。”
收拾完毕,两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望远镜旁。
今晚天气很好,银河清晰可见。
谢临洲调好焦距,让苏晚禾看天鹅座。
“那颗最亮的叫天津四。”他指着目镜里的星星,“是天鹅座的主星,距离我们大约1400光年。”
苏晚禾看着那颗遥远的恒星,突然说:“你说鲸鱼的叫声能传几千公里,那星星的光走了1400年才到我们这里。”她直起身,“这么一想,我们听见的鲸鱼叫声可能是几年前发出的,看到的星光是一千多年前的。那我们此刻在这里,算不算同时在听过去、看过去?”
谢临洲侧头看她。
台灯的光晕里,他的眼睛显得很柔和。
“算。”他说,“所以我们也在成为别人的过去。”
这话说得有点深,苏晚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转回头继续看星星,过了一会儿才说:“下周除了教你划水,我再给你讲讲转身技巧吧。自由泳转身的蹬壁发力,其实和羽毛球网前步法有点像。”
“好。”
“还有呼吸节奏。游长距离的时候,呼吸要跟划水节奏配合,不能乱。你打球的时候,呼吸是不是也跟挥拍节奏配合?”
“嗯。”谢临洲说,“发力时呼气,放松时吸气。”
“看,运动都是相通的。”苏晚禾有点得意。
他们在灯塔待到九点半。
下楼时,谢临洲照例走在前面打手电。
走到塔底,苏晚禾突然说:“对了,我存了你家电话。”
谢临洲回头看她。
“上次台风之后,我问护工要的。”苏晚禾说,“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
谢临洲沉默了几秒:“我不用手机。”
“我知道。”苏晚禾说,“所以是固定电话。反正......存都存了。”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快步走到前面。
月光下,海面泛着银色的波光。
“苏晚禾。”谢临洲在后面叫住她。
她回头。
“谢谢。”他说。
“不客气。”苏晚禾摆摆手,“走了,下周见。”
“下周见。”
回到疗养院,苏晚禾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溜进去,自从台风天后,她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上楼时正好碰见护士小陈。
“晚禾,又去散步了?”小陈笑着问。
“嗯,看看星星。”苏晚禾面不改色。
“早点休息啊,明天还要复健。”
“知道啦。”
回到房间,苏晚禾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鲸鱼叫声的资料。
她找到一些科普网站,下载了几段录音,戴上耳机仔细听。
听了半小时,她还是分不清座头鲸和蓝鲸的区别。
“这比分辨水花声难多了。”她嘀咕着,继续听。
第二天下午的水下活动时间,苏晚禾特意提前到泳池。
王医生今天不在,只有护士小陈在池边看着。
“小陈姐,”苏晚禾扒在池边,“下周我能带个朋友来吗?他也在复健,想学学怎么在水里活动。”
小陈犹豫了一下:“什么朋友?”
“就镇上的,也受过伤,不能剧烈运动。”苏晚禾说得很诚恳,“他想学点基础的水中康复动作,我保证不游,就站在水里指导他。”
小陈想了想:“我得问问王医生。”
“问吧问吧。”苏晚禾说,“王医生要是同意,我就带他来。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
她说完开始今天的“水中行走”。
其实就是在齐胸深的水里来回走,感受水流阻力,活动关节。
很无聊,但至少能下水。
走了二十分钟,她停在池边休息。
泳池的玻璃顶棚上停着一只小鸟,正在梳理羽毛。
苏晚禾看着它,突然想起谢临洲说的鲸鱼歌声。
那么大的生物,发出那么低沉的声音,在深海里传得很远很远。
而她在这里,在小小的泳池里,连划水都不被允许。
“晚禾,该上来了。”小陈在池边喊,“半小时到了。”
苏晚禾爬出泳池,用毛巾擦干身体。
肩部的感觉比上周好多了,活动时基本不疼了。
“王医生说下周可以适当增加一些上肢活动。”小陈递给她水,“但还是要小心。”
“增加什么活动?”
“比如这样。”小陈做了个缓慢的划水动作,手臂几乎不发力,“就像在水里走路时,手臂轻轻拨水,辅助平衡。”
苏晚禾眼睛一亮:“那我能教别人吗?就这个动作。”
小陈笑了:“等你下周先自己练好了再说。”
苏晚禾点点头,心里已经开始计划下周怎么教谢临洲了。
先从基础的浮力感受开始,然后是平衡,再然后是那个轻轻拨水的动作......
晚饭后,她回到房间,继续听鲸鱼叫声。
这次她开了两个窗口,一边放座头鲸的录音,一边放蓝鲸的,来回对比。
听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听出了一点区别:座头鲸的叫声更像唱歌,有清晰的旋律变化;蓝鲸的更低沉,更单调。
她拿起手机,找到谢临洲家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响了五声,那边接起来了:“喂?”
“谢临洲,是我。”苏晚禾说,“我听出来了,座头鲸和蓝鲸的区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很轻的笑声:“是吗?”
“真的!座头鲸像在唱歌,蓝鲸像在......叹气?”
“差不多。”谢临洲说,“蓝鲸的频率更低,所以听起来更沉闷。座头鲸的频率范围更广,所以能‘唱歌’。”
“那长须鲸呢?”
“介于两者之间。”
苏晚禾靠在床头:“我决定了,要练出‘听声辨鲸’的技能。等练成了,再跟你赌一次。”
“赌什么?”
“还没想好。”苏晚禾说,“反正你要做好准备。”
“好。”谢临洲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比平时听起来柔和一些,“我等着。”
又聊了几句,苏晚禾挂了电话。
她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大海,突然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不错。
有泳池可以下,有星星可以看,有鲸鱼叫声可以听,还有一个愿意打赌的朋友。
她关上灯,躺在床上。
远处传来隐约的潮声,一下,又一下。
而在镇西的旧居民楼里,谢临洲挂断电话后,在日记本上写:
“8月3日,灯塔夜。
和苏晚禾打了赌,关于鲸鱼叫声。我赢了,她答应下周教我划水。
她听出了座头鲸和蓝鲸的区别。
她说要练出‘听声辨鲸’的技能,再赌一次。
我等着。
下周要下水了。很久没下水了。
希望不会太狼狈。”
他放下笔,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海天相接处一片模糊。
但灯塔的方向,他知道,永远亮着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