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和尚》翟怡秀

4、四

　　这时宗淳进来禀告那两个僧人挂搭的事，明秀不听他说完，眉头已深深蹙起:"他们是哪个寺的?"宗淳回道:"说是邻县团瓢寺的，因为地被官家占了，所以先将一部分师父迁出来，待建好了新的僧舍再住回去。"□□笑道:"既是邻县的，怎么一来就投到我们这儿?可别是明玉师兄种的玫瑰花引来的!"明秀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团瓢寺么，前些年师父确实去过几回。也罢，我们去见见他们。"说着便携了明玉□□二人一道去了。
　　那两个和尚正等得不耐烦，忽见一位身披红色袈裟的师父走来，忙上前行礼。明秀合掌答礼，又向他们介绍自己的两位师弟。两个和尚中有一人向明秀禀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另一人却只管拿眼盯着明秀看。明秀正被盯得不自在，忽听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住持，明觉师父何在?"
　　此言一出，明秀三人皆变了脸色。明秀压下眼底的不悦，有礼地回答道:"明觉禅师是贫僧的师兄，他在五年前圆寂了。"
　　听得这话，那个和尚连连告罪。明秀安抚他几句，便吩咐小和尚将他二人送到后院的禅房。
　　这里明玉说要回去给玫瑰松土，先走了。回到丈室，明秀吩咐□□道:"你告诉后院里干活的宗月，那两个人的屋子安排得离明玉远点，他清静惯了；他俩的斋饭，和咱们的一样就行，不用费太多心思；不过他俩的房舍每天还得教人整理一下，别让人家说我们不懂待客之道。"□□答应着去了。
　　明玉回去后，料理了一回玫瑰，又看了会儿棋谱，仔细揣摩了一下"荷叶包蟹势"，还将王梵志诗和寒山诗做了比较。眼见外头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他洗净手，焚上香，在禅床上跏趺坐下，垂目默诵《金刚经》。
　　待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他忽地睁开了双眼。这时玫瑰的影子被月光投到窗纸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与白日的艳冶相比别具一种情致。
　　明玉总觉得，窗户亦是镜子，可以照见人的内心。因为人怀着不同的情感去观察窗外的事物，就会领略到不同的风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外物包含着人内心世界的投影，像忧亦忧，像喜亦喜。
　　明秀和□□都曾问过他为何如此喜欢玫瑰，以至于不舍得让别人采摘，他却总不肯正面回答。
　　他的师父，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位严厉而又刻板的老人。在这样宁静的夜晚，他总觉得那从窗缝中漏进来的月光是师父的眼眸幻化而成的。
　　有人说师父性格古怪，还有传言说他能通灵驭鬼，不过在明玉看来，师父若不是真有神通，断不能顶住流言蜚语，让当年只有六岁的他和母亲一起在寺院安稳度日。
　　对于母亲，明玉如今已不太能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了。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屋子的门窗都敞开了。他在屋里抄录那些艰深的经文。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母亲踏着月光缓缓走来。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袍袖，勾勒出瘦削的身体轮廓。有那么一瞬间，明玉害怕母亲会随着月光消失。
　　母亲后来终究是离去了，明玉不知道自己当时几岁。人对于痛苦的回忆，总是趋向于忘记。他只隐约记得母亲咳了很长时间，师父也曾请医开药，但总不见好。直到后来，有一天，明玉觉得母亲似乎咳得不怎么厉害了，就把枕头垫高一些，让母亲半坐着。窗外的夕阳照在母亲脸上，为她苍白的双颊增添了些许红润。母亲看着他，吃力地从肩膀上褪下一只玉镯子，然后攥着他的手，将镯子塞进他的怀里。
　　母亲就在那天夜里去世了。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明玉在母亲的枕下发现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上面绣着一朵红玫瑰。手帕旧了，微微有些发黄，但洗得非常干净。
　　明玉就将手帕和镯子一起珍重地收藏起来。有时，他会努力回想母亲是否曾经提起过这块手帕，是否曾经谈起她的过去，但是，没有。
　　从那以后，明玉在自己的禅房周围种上了玫瑰。他总是固执地坚信母亲是喜欢这种花的。此刻，他坐在床上，看到窗外玫瑰的影子在冲他微微颔首，心里便涌起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仿佛正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母亲，他竟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明觉师兄。可能是因为这两个人留给他的印象都带有些许的神秘色彩。
　　明玉在随母亲入寺之初，曾与明觉师兄有过数面之缘。他记忆里的师兄待人亲和，又博学多才。而师父几乎每次外出授业，都会将师兄带在身边。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玉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师兄了。他去问师父，师父只说师兄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让他别去打扰。
　　明玉是师父收的第二个徒弟。明觉师兄卧病后，师父又先后收了明秀和□□。明玉和他两个当时都只有十几岁，很快便结成了伙伴。论年齿，明秀最长，且思维敏捷，已然能帮助师父处理寺中的琐事；□□最小，性子老实本分，对师父毕恭毕敬，但对课业了无兴趣；明玉在母亲过世后越发安忍精进，每日只管修行，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