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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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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玄说道:“客气什么。你别看我们家里虽尽是些老弱病残,可是仗着祖辈功劳和在外征战的偃松,自问还护得住一个弱女子。东南角有个安静的小跨院,平日少人走动,叫人收拾出来,让这姑娘安心住下养身体。”
他顿了顿,看向万山雪,语气不容商量,“你三人今晚也留下,明日外头风声息了再走不迟。”
孙夫人也道:“是啊,明儿我找靠得住的大夫给她好生诊治一番,要跟恶人缠斗,身子是本钱啊!”
万山雪鼻尖一酸,眼泪滚滚而下。
这些日子以来,为查明真相,她暗中周旋心力交瘁,面上还要应付婆家娘家,此刻在这般毫无保留的庇护与温暖面前,强撑的坚强溃不成军。
她起身,郑重行下礼去,
被孙夫人一把扶住,嗔怪道:“你这孩子,客套起来没完没了的。”
花露忽然挣扎着从椅子上滑跪下来,对着黎玄和孙夫人分别磕了头,又膝行到万山雪身旁,叩头不止。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孙夫人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好休养休养,再将你所知道的,都写出来。”
夜深了,可万山雪经此惊吓毫无睡意,她起身去花露住的屋子里,见陈设简朴却一应俱全。派来照顾她的两个婆子手脚麻利,言语不多,十分细心周到。旁边还放着煎好的安神汤药。
花露沐浴后,连脸上的疤痕也不再那样触目惊心,万山雪看着她躺在柔软舒适的被褥里,却大睁着眼睛,似乎难以置信眼前的安全。
她轻轻地拍了拍说道:“安心睡吧,过往都是一场噩梦,以后有我管你,莫怕。”
陪着坐了许久,见花露实在支持不住,慢慢睡去了。她才轻手轻脚地关了门走出来。远远传来巡夜人规律而沉稳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在心上,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深秋的夜空高远,繁星点点。将军府的庭院里,廊下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静谧。
她知道,孙夫人说的很对,只有在这里,花露才能真正喘口气,养好身子,而后拿笔蘸着血泪,写下所有真相。
她住的屋子,是黎家专门留给江心澜住的,踏进门来倍觉亲切。
架子上放着许多书籍,她毫无倦意,便随手抽了一本歪在床上看,是一本关于兵书战策的。
原要换一本,却想起江心澜说开卷有益、涉猎要广的话,便一页页翻过去,竟是越读越有趣味,丝毫不觉枯燥。
忽然瞧见底下有一行字,虽稍显稚嫩,却颇有风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将者当如是,恩威并重,士卒方肯真心效力。
再往后翻,那一页讲的将者须知天象,下面批注:今夜观星,北斗明灿。为将者须明辨方向,不止于行军,亦在立身处世。
字迹力透纸背,书写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抱负。
她如梦初醒,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些都是黎偃松年少时读书所记的心得,不觉有些赧然,偶然窥见了旁人私密,正欲合上放回,又忍不住再往下翻了几页。
没有风花雪月,没有伤春悲秋,笔下都是如何锤炼自己、承担责任的思考。那些字句,赤诚得烫手,充满了向阳而生的蓬勃。
万山雪一页一页看下去,不觉坐直了身子,心神完全被手中这本记载着少年心事的兵书给吸引住了。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渐渐湮没了她。
先是钦佩,清正昂扬的少年心志,如璞玉未经雕琢已显光华。随即而来的,是一种深切的惘然,丝丝缕缕,浸透心扉。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同样年少的时候,她在学什么?
在背《女诫》《内训》,在学习如何低眉顺眼,如何举动婉顺,如何侍奉翁姑、取悦夫君。
母亲早逝,无人为她规划另一种人生可能。
不,乳母因她厌弃读书识字,不知苦口婆心劝诫过多少次。
“艺多不压身,将来嫁给谁或许是命,多学些立身本领总会给你带来好运”,这是春草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只是当时入不得她耳。
她读过的诗词,最多不过是些闺怨愁思;所有的才智与心思,最终都被引导向一个目标——觅得一门好亲事,而后在另一个庭院里,继续重复母亲、祖母乃至天底下大多数女性都在走的路。
她曾经以为,那就是女子全部的天空。
所以遇到崔明之,收着那些痴情信,她便义无反顾地嫁了,最终却落入那样不堪的泥淖,挣扎得满身污秽,心冷如灰。
而今细想,便是没有崔明之,不见得她的婚姻就会美满,满心满眼都在夫君婆家人身上,悲喜全由别人牵着走,谈何幸福?
若她从小读的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呢?若她学的不是如何用美貌和算计笼络夫君,而是如何用笔用剑、用头脑去认识这广阔的世界,去实现属于自己的价值呢?
是不是……就不会把全部的喜怒哀乐、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地系于一个“良人”身上?
就算所遇非人,也不至于那般绝望无助,至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还有自身的力量可以依仗。
她眼前的字迹渐渐有些模糊。
少年郎笔下的“家国”、“责任”、“抱负”,每一个词都像一面澄澈的镜子,映照出她过往人生被无形框定的狭窄与苍白。
她合上笔记,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封面。
这才瞧见底下有一行极小的字,墨色已淡:愿以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录古人句以自勉。
何等气魄,何等胸怀。而这份家国情怀,似乎天生就被认定与闺阁女子无缘。
谁人规定的?
在睡梦里,她看着一粒蛰伏已久的种子,渐渐冲破泥土阻碍,终成参天大树。
次日清早,孙夫人将府里丫头打扮成昨日花露的装饰,又带万山雪主仆三人一道去了兰府,将戏做了全套。
兰中正夫妇得知全貌,自是对孙夫人感激不尽,亦是后怕极了,责备万山雪:“你也太大胆了,瞒着我们带着俩丫头就去了。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那起子心狠手辣的背地下了毒手,还容你奔命么?”
她回想起来亦是心有余悸:“真个的,若非老将军恰好晚归,因听见外面喧闹停留片刻,这会只怕小命都没了。”
孙夫人说道:“可见老话总是不错,苍天有眼,这事儿终究要闹个水落石出,我们也算为她们洗冤出一份力,与有荣焉。”
好端端的,给人添了麻烦,连兰家亦觉得过意不去。可是几人商议盘算良久,眼下花露在将军府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也只好往后再图报答了。
待回到崔府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府门前的石狮在灯笼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平添了几分森然。万山雪刚下马车,便觉得府内的气氛与往日不同,隐隐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热闹喧嚣。
远远就瞧见卫婆子候在二门处,见到万山雪,脸上堆满了笑意,快步迎了上来:“二奶奶可算回来了!太太命我来看几遍了,就等您回来开宴了!”
万山雪心中微诧,崔府何时有等她开宴一说?她面上不露,只淡淡道:“有劳卫姐姐久候,我换身衣裳便去。”
卫婆子却笑道:“太太说了,今日只是自家人乐一乐,族中人待二爷动身前一日再聚,不必拘礼。”
踏入花厅,眼前景象更是让万山雪一怔。
厅内灯火通明,圆桌上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山珍海味时令鲜蔬,烹制得极为精致,远远超出了平时一家人用膳的规格。
尤氏端坐主位,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开怀。崔明之坐在她下首,神色间有些沉郁,而让万山雪目光微凝的是,一向总是坐在尤氏与崔明之中间的乌思羽,这次却坐在尤氏的另一边。
她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裙,妆容精致,只是见万山雪进来,原本的笑脸却倏地僵住,手中紧紧绞着一条嫣红的帕子,嘴里却还是礼貌唤道:“表嫂。”
尤氏立刻热情招手,声音比平日高了两度:“快过来坐,就等你了!”她指着崔文远身旁空着的座位说道。
崔明之亦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视线,只略一颔首。
万山雪依言坐下,心中疑窦丛生。这阵仗,未免太大了些,便问道:“这两日不在家,今儿母亲有什么格外高兴的事儿么?”
尤氏命令左右退下,脸上笑意更深:“你瞧,出去两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若不是你深得葛太太信任,明之如何能得到东洋铜运的引荐信?这可是天大的惊喜,你功不可没啊!”
此话一出,万山雪清晰地感觉到,崔明之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对面乌思羽绞着帕子的手更用力了,头也埋得更低。
“母亲言重了,”万山雪垂下眼睫,声音平静无波,“葛家厚爱,是看在崔家的信誉和二爷的能力上,儿媳不敢居功。”
“诶,谦虚什么。”尤氏不容分说地打断她,亲自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总之是大喜临门,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虽然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可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在尤氏眼里,她既嫁入崔家,生死都是崔家魂,无论为崔家做什么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何来感谢一说。
心下狐疑,便忍不住看了一眼崔明之,恰好他也正看过来,目光相撞,她迅速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