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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河伯的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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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声沉闷的牛角号便划破了洛水村的寂静。
姜离和水生并未如小荷所劝那般早早离去。而是循着号声,随着人群来到了村子中央的祠堂前。
二人身着虽与村长里的人不同,但隐匿在角落的阴影里,自是无人在意。
祠堂前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几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男女老少,神色各异。
他们围着在那座新搭建的华丽祭台周围,祭台上暗红色的幡布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上面那些扭曲的符文若隐若现。台前香炉里插着一根臂粗的香烛,烟雾缭绕,非但未能安抚人心,反倒更添几分压抑。
过了有一会,人群中突然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只见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名黑袍面具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来,院子内顿时一片肃静。
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祠堂前的高台上,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清了清嗓子,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口道:“洛水村的父老乡亲们!今日让大家前来想必大家都清楚,我们赖以生存的洛水河,现如今浑浊不清,田地龟裂,庄稼枯死,这是河伯大人震怒,是对我等怠慢的天罚!”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为了祈求河伯息怒,降下甘霖,保佑我洛水村风调雨顺,人畜平安,”老村长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尤其是在那些年轻少女的脸上停留片刻,“按照传统,今日我们将为河伯大人挑选一位新娘,以结人神之好,平息神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人群中的恐慌情绪还是躁动了起来。许多家中有适龄女儿的父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想要将女儿藏在身后。
那些年轻姑娘们更是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肃静!”黑袍大祭司上前一步,声音尖利,他手中持着一柄挂着铜铃的木剑,脸上面具上的油彩在晨曦中泛着诡异的光。
“现在,由本祭司请示河伯神意,选定新娘!”
话音刚落,他便一脚踏上了祭台,在祭台中央上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是一些晦涩难懂的音节。他手中的铜铃随着他的舞动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木剑时而指向天空,时而划向地面,动作夸张而疯癫。
台下的村民们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大祭司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他的舞蹈真的能沟通神明。
这场诡异的舞蹈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大祭司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他停在祭台中央,双目紧闭,身体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附体一般。
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生气都给抽空,一种非男非女缥缈幽冷的声音,飘渺传来:“河伯已至!”
下方村民闻声更是纷纷跪倒了一片,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河伯庇佑风调雨顺,村落安宁。
过了片刻,他身子微微一颤,似是从某种附身状态中苏醒,手臂缓缓扬起,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凿:“凡年满十五未满十八的未婚女子,皆需参与抽签。河伯将在她们之中选定他的新娘!”
说完几个村民便抬上了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木箱,箱顶仅有一个能容一只手伸入的圆孔。
水生在一旁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要抽签,连箱子都备得这样齐全?”
姜离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位大祭司身上,这位大祭司当真古怪。
符合年龄的少女们被众人催促或推搡着,不情愿地走到了祭台前,排成了稀稀拉拉的一队。姜离看到了小荷,她站在队伍的中后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单薄的身子在那群少女中显得格外瘦弱。
抽签开始了。
第一个少女颤抖着将手伸进木箱,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块白色的木牌。她身后的家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本人更是几乎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几个少女抽到的都是白牌。场内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对着后面的少女来说是更深的焦虑,这意味着,那决定命运的红牌还在箱子中。
队伍越来越短,气氛也愈发凝滞。轮到小荷前面的少女,村中富户张家的女儿,与其他人的恐惧不同,她脸上却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将手伸进木箱,指尖在里面轻轻一探,便迅速抓出了一块木牌,看都没看就紧紧攥在手里。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她攥紧的拳头。张家女儿看众人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她身上,甚是满意,这才不紧不慢地摊开手掌,依旧是白色的木牌。
不过她的面容之上并未浮现巨大的失落或庆幸。
终于轮到了小荷。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犹豫,将纤细的手伸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木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她将手抽出时,手掌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块刺目的红色木牌!
“啊!是小荷!”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苏家的丫头!”
“河伯选中她了!”
小荷的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眼前一黑当场晕厥了过去,被她病弱的丈夫和其他村民手忙脚乱地扶住。而小荷本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红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大祭司上前,高高举起小荷握着红牌的手,用那种诡异的声音高呼:“神意已显!河伯选定苏小荷为新娘!三日之后,吉时完婚!”
人群哗然,同情、庆幸、麻木、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一张脸上。
仪式结束,村民在哗然与窃窃私语中渐渐散去。只留下绝望的苏家人,失魂落魄回到村西头的家中。
低矮的土坯墙裂开了好几道缝,茅草铺就的屋顶塌陷了一角,用破草席勉强遮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屋内晦暗无光,除了一方土炕和一张歪斜的木桌,便再无几件像样的家具。
小荷父亲,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此刻像一尊失了魂的泥瘫,坐在破旧的木床上,浑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漏风的土墙。
小荷母亲挨着炕沿坐着,身子微微发抖,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她抬起粗糙的手抹着眼泪,那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干,滴滴答答落在打满补丁的衣襟上。
小荷默默端来两碗清水,她先将一碗轻轻放在父亲手边,又捧着另一碗递到母亲面前。
“我苦命的女儿啊……”小荷母亲突然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泣不成声:“娘对不起你,娘没用啊……”
小荷却异常平静,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娘,别哭了。这是命,是河伯选中了我。”
她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认命后的死寂,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疼。
“若不是我们家穷,拿不出钱去打点。”母亲在极度的悲痛中,有些口不择言,“怎么会轮到你去。”
“住口!”小荷父亲突然拍向一侧床板,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好一会儿才喘着气直起身。
他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声音虽然虚弱却仍带着厉色道:“可不敢妄言!这是河伯的神旨,岂是银钱能够左右的?”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祠堂的方向,眼中交织着恐惧与虔诚:“这门外的洛水河,难道还不够警示吗?”
母亲被他这番话吓得噤了声,只能捂着嘴低声啜泣。小荷依旧垂着头,握着红牌的手指却收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踢开。李有财手里拎着一个粗布包裹,脸上带着几分急切。
小荷母亲惊慌地站起身:“有财,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带小荷走。”李有财直截了当地说道,目光紧紧盯着小荷。
“走?往哪里走?”小荷父亲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剧烈的咳嗽又跌坐回去,“若是违背了河伯的神旨,整个村子都要遭殃啊!”
李有财咬了咬牙,额上青筋隐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荷去送死!”
“你疯了吗?”小荷母亲惊恐地压低声音,生怕被外人听去,“要是让大祭司知道,我们全家都活不成了!”
小荷站在原地,就在李有财伸手要去拉她时,她却轻轻避开了。
“有财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我不能走。若是惹怒了河伯,全村人都要跟着遭殃。”
李有财急得额头青筋暴起,一时口不择言,:“可是小荷,你知不知道这一去你就—”
“这一切都是河伯的神旨!”小荷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笃定,“这是我的命。”
“若这根本就不是神旨呢?”一道女声突然从院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道士静立在门扉的阴影处。
李有财看清楚来人是今日在村里遇到的女道士,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这小道士,不是今天早上就该离开我们村子了吗?”
小荷父母对视一眼,脸上写满困惑:“这位是……?”
“一个招摇撞骗的道士!”李有财抢白道,语气不善。
苏小荷瞪了李有财一眼,而后向父母介绍道:“爹、娘,这是姜离道长。”
姜离并未理会李有财话中的敌意,只缓步走进院内。她的目光静静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小荷手中那块依旧紧握的红牌上。
“小荷姑娘,”她温声道,“可否将此牌借我一看?”
待红牌入手,姜离才抬起眼,声音清晰地说道:“方才在祠堂,我确实瞧见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接着,便将看到的张家女儿张阿朱抽签时的异常举止据实道出。
李有财眉头皱起来,说道:“依你的的意思,张阿朱早就知道自己定不会中选,才会那般镇定自若?这也只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你有什么证据不成?”
这自然不是凭空猜测。
方才仪式结束后,姜离趁着众人散去,便一人潜入祠堂偏殿查验了被收起的签箱。那些木牌触手还有温热,应该是被提前加热过。
她让水生略施小术试探一下张阿朱,那姑娘当即吓得魂不守舍,便将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村里早就暗中下了规定,只要缴纳足够多的银钱便可免去被选中河伯新娘的机会。
不仅是张家出了钱,村里许多富户也都出了钱。最终的人选,自然只能从那些缴不起银钱的贫苦人家中产生。
小荷手中的红牌,与其说是神意,不如说是贫穷给她判下的死刑。
听完姜离道出的实情,小荷父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而小荷始终紧握红牌的手,此刻终于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李有财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虽然每个人心底都曾有过隐约的猜疑,可当这血淋淋的真相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时,那份冲击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承受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