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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碣石调·幽兰(五十六) ...

  •   廖怀揣着若嵁的指点,携一腔热血,回到了北城兵马司的临时衙署。

      这地方他以往来得少,盖因身上的官职是仰仗父辈荫庇而来,底气不足,故而总觉得憋闷,如今却觉得连那斑驳的墙壁都顺眼了许多。

      他先前处理的南城官地案正如若嵁所料,赵家已是惊弓之鸟。

      廖怀甚至没费太多唇舌,只将卷宗往赵家管事面前一放,语气平稳地重申了《市易则例》中的相关条款,又无意间提及了王爷对整肃吏治、清理积弊的决心。

      那管事额角见汗,不过两日,便乖乖腾退了地方,连本带利赔付了苦主。

      事情顺利得让廖怀自己都有些惊讶,仿佛他只是轻轻推了一下,一堵原本看似坚固的墙便自行倒塌了。

      参将府里,连一向严苛的父亲,都用膳时难得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虽未明言,但那眼神里的赞许,廖怀看得懂。

      这初战告捷,令他信心倍增。

      如今既已向霈然兄问策,自然便可着手处理那两位吏员私下求助的案子。

      首先是坊市摊位案。

      廖怀并未训斥那些霸占摊位的商户,而是依若嵁之言,将那位求助的吏员唤来,让他参照新知府颁布的《市易则例》,草拟一份更公正的摊位轮换章程。

      “这……廖大人,以往都是各家商户打点好……小的们便默许了,这明文章程……”那吏员面露难色。

      廖怀学着若嵁那般,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

      “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长治久安靠‘打点’能长久吗?你只管拟,要公平、要清晰,让所有商户都看得懂,守得了。拟好了,本官亲自呈送上官。”

      他顿了顿,想起若嵁点拨自己时的风范,又缓声道:“莫怕得罪人。如今这苍梧镇,上面的眼睛看着呢。你秉公办事,便是最大的‘打点’。”

      那吏员闻言,连忙躬身应下。

      章程拟定期间,廖怀又让那吏员暗中收集那几个霸道商户违规的证据,比如强买强卖、短斤缺两的证人证言。

      证据到手,他并未声张,只让吏员按新章程执行轮换。

      果不其然,有新章程撑腰,又有廖怀这位在背后站着,那吏员腰杆硬了不少。

      轮换当日,虽有商户闹事,但廖怀适时出现,只将手中几份证据副本晃了晃,眼神冷冷一扫,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便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按新规矩抽了签。

      “大人明察!大人公断!”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引来一片附和。

      看着那些原本畏畏缩缩的小贩脸上露出的感激笑容,廖怀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这感觉,比在酒楼上听一百句奉承话都来得痛快。

      然而,接下来的赈济贪腐案,却让他初窥了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也窥得霈然兄话中暗藏的几分深意。

      来向廖怀寻策的,是县衙中一个负责核对发放钱粮名录的老书吏。

      他趁着无人时,哆哆嗦嗦地低语,提及某些孤寡钱粮被层层克扣。

      “廖大人,”书吏面色惨白,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杀了那么多人……可、可有些人,觉得王爷杀了那一波,空出了位置,立了威,接下来总要用人办事,风头反而……反而过去了。这事,断绝不了哩!”

      廖怀心中惊骇。

      他原以为经过血洗,早已涤荡官场浊污,该是河清海晏、至清如许。却忘了阳光之下,冻土之中,总有虫豸以为春回地暖,蠢蠢欲动。

      廖怀依若嵁之言,秘密调阅卷宗,比对记录与画押。

      果真发现大量笔迹雷同,冒领已故之人钱粮的铁证。更令他心惊的是,涉事者并非小鱼小虾,正是苍梧镇的父母官,王知县。

      此人为官十数载,颇为审时度势。苍梧属大同府枢纽之地,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他能在其中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不可小觑。

      柳守备监守自盗,私匿军械,王知县本负失察之咎。然其先前遭翠云阁小倌阿松命案冤屈牵连,为周放离所囚,自顾不暇,未敢妄动,反倒侥幸避过此番官场整肃。

      如今燕王离去,胆子倒是又大了起来……

      廖怀捏着那份铁证,心头沉甸甸的。

      这已非单纯的吏员贪墨,而是县令公然指使,侵吞孤寡活命钱。

      愤怒之余,他亦感棘手。

      王知县毕竟是朝廷命官,品级远高于他这个“协理司务”。若贸然捅破,对方必拼死反扑,而燕王远在北平府……

      他想起若嵁的叮嘱——

      “未得铁证之前,万不可走漏风声”、“或需借裴长史留在府中的耳目”。

      廖怀深吸一口气,将证据重新锁好。他未曾惊动任何人,只以“核查过往钱粮账目以备存档”为由,调阅了更多卷宗。

      同时,暗中联络了父亲麾下一名曾在裴昭雪手下办过差的老成家将,将情况与证据誊抄副本,通过隐秘渠道,直送北平燕王府。

      做完这一切,他强压下心中激愤,只当不知,每日依旧去衙署点卯,甚至对王知县也保持着表面上的礼数。

      数日后,坊市新章程推行顺利,市井赞誉渐起。

      廖怀心情稍霁,这日便服简从,信步于市井之间,想亲耳听听百姓议论。

      行至一茶摊,要了碗粗茶,便听得邻桌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压低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城西二十里,官驿里的马,又死了一匹!”

      “这个月第三匹了吧?邪门得很!”

      “谁说不是呢!驿丞请了兽医,连道士都来看过,愣是找不出毛病。好好的健马,吃着料呢,说倒就倒,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就断气!”

      “该不会是……冲撞了什么吧?我听说那驿站早年是片乱葬岗……”

      “嘘!莫要胡说!官家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

      廖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马匹猝死?官驿?

      他如今协理北城兵马司务,虽不管驿传,但马政军务相通,且接连死马绝非小事,更遑论可能涉及“妖邪”流言,动摇人心。

      他放下茶钱,不动声色地凑近那桌,拱手笑道:“几位大哥,方才听你们说起驿站的奇事,小弟走南闯北,最好听这些异闻,不知可否详说一二?”

      那几个脚夫见他衣着虽不华贵却整洁,谈吐客气,便也少了戒心。一人道:

      “小哥外地来的吧?这事儿在咱们这儿都传遍了!就西边官驿,好端端的官马,接二连三地死,查不出病因。驿丞头发都快急白了!”

      另一人补充:“可不是!耽误了公文传递,上官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现在驿卒们人心惶惶,喂马都提心吊胆的。”

      “就没有人细查过?比如草料、饮水?”廖怀引导着问。

      “查了!都换了新的,照样死!邪了门了!”脚夫们摇头。

      廖怀心中疑窦顿生。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恐怕不是什么“冲撞”,而是人祸。

      他谢过几位脚夫,离开茶摊,心中已有了计较。

      此事虽不直接归他管辖,但既然涉及官驿、马匹,又生诡异流言,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坐视。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孤立事件。

      他转身,脚步不自觉地朝着北城陋室的方向加快了几分。

      ……

      一个四十许的中年人,搓着手,佝偻着背,站在北城陋室那扇修补过的木门前,神情惶惑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的面皮被塞外的风吹得黝黑粗糙,此刻却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刘守拙本不敢来。

      他区区一个未入流的驿丞,如何敢来搅扰那位搅弄风云的“若先生”?

      可驿中健马接二连三倒毙,死状诡异,查无头绪。上司的申饬一日比一日严厉,同僚的猜疑、驿卒的恐慌,近乎要将他吞没。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了坊间关于这位盲眼先生智计通神。这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厚着脸皮寻来。

      当门内传来那道平静无波的“请进”时,刘守拙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唇,垂眸暗自打量着方寸陋室。

      室内陈设简朴,药香与墨香淡淡交织。

      那位传说中的若先生覆着素纱,安然坐于琴台之后,虽目不能视,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慢的气度。她身侧侍立的女童,和门边那个抱臂而立的沉冷护卫,都让刘守拙愈发局促。

      “下……下官刘守拙,西边官驿驿丞,拜见先生。”他深深一揖,声音干涩。

      “刘驿丞不必多礼。”若嵁微微侧首,面向他,“请坐。云徵,看茶。”

      待刘守拙捧着粗糙的陶碗,勉强镇定下来,结结巴巴地将马匹离奇猝死之事道出:

      从第一匹倒毙的时间、症状,到后来几匹的相似与不同,兽医的束手无策,乃至驿中如今人心惶惶,公务几近停滞的窘境,一一道来。

      若嵁静静听着,停下手中誊抄的动作。

      此事……倒有些意思。

      马匹,尤其是官驿健马,关乎公文传递、消息往来,虽不起眼,实则是维系一地乃至边镇通信的脉络细血管。

      接连暴毙,绝非偶然。

      “马匹倒毙前,可有异状?不限于马厩之内,驿中近日,可有生面孔往来?或是有何……不同以往的动静?”若嵁的一系列问话,意有所指。

      刘守拙努力回想:“回先生,喂马的草料、饮水都查换过,并无异常。生面孔……官驿迎来送往,自是有的,但都是查验过公文路引的寻常行商或信使,未曾留意特别之人。”

      他顿了顿,迟疑道:“若说动静……半月前,驿中后院的井绳断裂,备用井绳却找不到了,耽搁了半日用水。还有,约莫七八日前,夜里守夜的驿卒说似乎听见马厩方向有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刮擦,但过去查看又一切如常……”

      井绳?夜半异响?

      若嵁心中微动。

      手法隐蔽,不似寻常破坏。

      她正欲再问细节,耳廓忽地轻轻一动。

      远处巷口,传来一阵熟悉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是廖怀。

      听其步速,心绪似有不平,正朝陋室而来。

      刘守拙之流来访,在她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若嵁借廖怀之手梳理吏治,便如投石入湖,涟漪扩散,自然会吸引来刘守拙这般被逼至墙角的底层官吏。

      但廖怀此刻到来……

      念头电转间,廖怀的脚步声已至门外,伴随着他急切的呼唤:

      “霈然兄!”

      屋内的刘守拙闻声,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脸上血色尽褪。

      廖公子!他怎会此时前来!?若是让廖公子知晓自己越级私下向若先生求助……

      门被推开,廖怀带着一身外间的微寒气息踏入,脸上带着困惑与亟待商议的神情。然而,他的目光很快便被屋内多出的那个惶恐起身,躬身及地的陌生小吏吸引。

      “这位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碣石调·幽兰(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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