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本本》瀑可

1、第一篇（上）

　　万兔森是四川大学四号宿舍楼五楼506寝室的七号床，他素来无事可做，整日除了学习就是闲着，人家闲着都是找点充盈自己的小情趣，就他，他什么也不做，就坐那发呆。

　　人家谈恋爱，他坐阳台发呆，人家旅游，他躺床上发呆，人家吃喝耍宝，他蹲角落发呆。

　　有天夜里我一进厕所，吓了一跳，我居然看到他在厕所发呆。

　　我装作没看见他，自顾自尿了个尿。

　　哒哒哒——

　　尿声有点响，让原本睡眼惺忪的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下铺。”他叫我了。

　　“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睡觉不？”

　　“不困。”

　　“哦。”我颠了颠，提上裤子，扭动门把手，没再多说一句。

　　前段时间，万兔森拒绝了一个女生的表白。

　　那女生是我白月光，一般来说，兄弟拒绝了自己喜欢的女生，就是自己有机会了，高兴还来不及。

　　可我不一样，我真喜欢那个女生，而他让她伤心了……

　　我对他有十二分怨恨，好几天没搭理他了。

　　“下铺，”他又叫我，“每天都在排练相声大会的比赛吗？”

　　我静默了两秒。

　　“是啊。”

　　我不是相声协会的，但白月光女孩是，她想去参加相声比赛，缺个捧哏，喊我，我就去了。

　　虽然这几天有个考试，那考试难度极高，每天复习的时间还来不及。

　　“别去了吧。”万兔森摇头叹息。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声“有病”，走了。

　　-

　　白月光是个心思很活泛的姑娘，她知道什么样的段子更能招05后的校友笑，把从网上找的相声原段，做了很多处理。

　　比如加了丰富的肢体动作，编入了一段铁山靠，我俩一起跳，练习了两月半，终于像那么回事了。

　　比如让捧哏吃辈分的亏，亏着亏着，我直接磕头喊逗哏妈妈，不过还好我打瓦，叫得也顺口。

　　比如中途反串，高潮部分，我解开大褂，露出里面兔女郎的服饰，羞涩地朝她抛媚眼。

　　大家都说我黑丝细腰，太豁得出去了，可他们不知道，我那如丝的媚眼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我真得很喜欢她……

　　“明天就要比赛了？”

　　万兔森回到宿舍，带了一瓶酒，白的。

　　临近考试，舍友都去图书馆学习了，房间里只有我俩。

　　我：“怎样？”

　　“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非得把我和那女生的兴全都扫光？”我倏地站起，踢了一脚旁边的板凳。

　　“我的意思是，学习重要，你应该把时间多放在考试上。”万兔森也不生气，他坐到我身边，慢条斯理往我杯子里，倒了一口酒。

　　“你知道的，那女孩，她很想得一等奖。”万兔森凑近我，“她已经参加了三年，可是每一年都是三等奖，明明说着相声协会有内幕，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出奇制胜。”

　　万兔森把酒杯放到我手里，缓缓帮我举起，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和我干了一杯，“输了，她肯定会抱怨，包括你的不专业，而你本来就是业余的，本身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学习时间配合他，你这不是存心找难受？”

　　“一等奖就是我们的，谁都拿不走！”

　　砰的一声，我把酒杯钉在桌子上，指着万兔森鼻子骂，“你知道我们跟多少人演过，各个笑得前仰后合，只要眼睛不瞎，耳朵不聋，明天就算相声协会太子来了，一等奖也是我们的！”

　　他离我越来越近，近得有点不像话，刹那间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那目光掺杂了很多东西，我实在看不懂。

　　“我打电话问过了。”

　　“问什么？”

　　“问了明天的我，”万兔森冷不丁蹦出来这么六个字，写日记般丝滑地说，“他去看了比赛，意思是——又是三等奖。”

　　我先是一愣……

　　实在绷不住笑了，谁听听他在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不对，万兔森绝对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我左右瞧瞧，四下无人，顿时毛骨悚然……

　　怕不是个精神分裂症？

　　“你不信？”万兔森意料到我的反应，却平静得跟死了一样，他一饮而尽那口白酒，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话记录，划了两下，找到一行电话号码。

　　“我给你看。”

　　“……”

　　他呼出那串号码，对面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

　　他退回来，点进号码详情，把上面的信息摆在我眼前。

　　我看得清楚，明明今天中午他们还通过电话，整整五分钟，通话次数里也显示，他们已经打了六百六十二次电话。

　　怎么转眼间成了空号？

　　看完之后，万兔森继续了他的摇头叹息，“每天，第二天的我都会给我打一通电话，有时候中午，有时候晚上，有时候闹钟没响我就被他震醒了……”

　　我只觉眼前的人越来越抽象，“你给你？打电话？？”

　　万兔森笑笑，“神奇吗？我并不敢接，可是后来发现，这是可以利用的，比如我可以问他一些第二天发生的事，他会准确预告。”

　　“所以你问什么了？”

　　万兔森抬起眼皮，深深地看着我，“我问他，明天的你心情怎么样？”

　　我没有很好奇，真的，只是配合他才问的，真的：“怎么样？”

　　“他说……”他慢慢把手放到我的腰上，勾引着我所有的注意力。

　　他一步步靠近我，竟然拥抱过来，把脑袋依偎在了我的胸口，之后竟像恋人一般，摇晃着身体，声音也带了几分甜腻。

　　“认识你之后我时常问他，明天的你心情怎么样？

　　“而他竟然说，明天是我认识你以来，你心情最糟糕的一天。

　　“我不想看你不开心，下铺。”

　　他收缩双臂，抱我更加紧了。

　　我是山东人，突然脑海里一阵响雷炸裂，我意识到，我上的是四川大学……

　　名不虚传。

　　-

　　我当然不会听一个平常看着痴呆，又突发癔症的人说的话。

　　我陪女孩参加了相声大赛。

　　我们的包袱震彻表演厅内外，同学哈哈大笑，外来人员鼓掌叫好。

　　特别是我脱掉大褂，戴上兔耳，大腿往桌上一放，扭腰羞涩地看逗哏时，整个场子都爆了。

　　底下的人纷纷抛出更有意思的梗，一边拍大腿一边鼓掌，就连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嗷嗷地又喊又吹。

　　“牛批！！”“太豁得出了！”“冠军！”

　　表演结束，我们手牵手谢幕，走下台的一刹那，女孩冲上来抱住了我，二话不说，朝我的脸颊左侧亲了一口。

　　我灵魂出窍，爽得要飞到天上炸成烟花。

　　那也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她有了肢体接触，我抱起她转了两圈，她肥大的大褂在我的脚前，荡起一阵复古圈波。

　　于是……

　　在主持人宣布我们的成绩时，我直接冲下台，抄起话筒，破口大骂，“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第一名是你爹吗！说了二十分钟最响的包袱是话筒不小心倒了！你指着你的心问谁是第一！谁他爹他妈内定的奖！敢不敢观众投票！敢不敢把获奖规则说出来！”

　　“对得起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排练的吗！一个学校的民间组织，怎么这也要抱团搞内幕！不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吗！”

　　“怪不得不景气！怪不得没人看！都是年纪轻轻的学子，现在就搞这一套，到了社会还得了！”

　　我完全忘了我是谁，脑海中只有女孩日复一日研磨段落的样子，三年，她热爱。

　　我不是在为她出气，我爱她，我就是她。

　　于是我抄起板凳，砸向评委中，那张叫得最丑陋的嘴脸，鲜血哗啦啦流下。

　　人群顿时炸开，恍惚间，我看到了坐在门口的万兔森。

　　他接着一个电话，错过人群，眼神死亡般平静，然后把电话界面对准了我……

　　我被拘留了。

　　那晚，万兔森来看我，“是吧，你看吧，就是这样。”

　　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不是听他出了声，我甚至仍然觉得他在发呆。

　　“可笑。”我倔强地说。

　　“没用的，没人能改变得了既定的结局。”万兔森突然冷笑起来。

　　“你他妈要真有这能力，怎么不去买彩票？”

　　“我买过啊，明明是对的，可是阴差阳错，又不属于我了，”万兔森木然动着双唇，“第二天的我也说，其实他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区别，过得差不多，干得差不多，顶多就知道一些第二天才会发生的事，只是知道，改变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即使是第二天的我，看见了心爱的男生跳楼，我在那里拦了一夜，也还是没有改变他跳下去的事实。

　　无论我为改变一些事情做出多少努力，都是蚂蚁撼树……你知道我这六百多天是怎么过得吗？”

　　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万兔森，恍然发现，他就是在发呆，哪怕他的眼睛正看着我，他的眉头是皱着的，表情也跟正常人的愁怨没什么两样，可是那种像被消毒液喷过六百次的透明感，是任何人都无法类比的。

　　这让我回想起，他日常那些发呆的场景，好像也是这样死寂，像个等待第二天到来的透明游魂，日复一日，没有意义。

　　我感觉脊背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