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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恨的心肝疼 ...

  •   万聊息抬起头,从碧绿的茶水里望见了自己,她很少见到自己的表情,也从不在旁人的眼睛中去看,懒懒散散的,何处便该摆何种表情,于她来说,甚至够不上一粟尘埃。

      她的心思高高的,找不着落处,立在天上宫阙看山下蝼蚁众生,从眼前匆匆流过,奔流不息。

      万聊息偶尔对世间生了兴趣,就从山上下去,去看一看破庙里的神佛,去吃一吃路边的甜汤,时逢凑巧,也能得到走街串巷的花贩篮子里的一束茉莉。

      茉莉微小,八只扎在一块,摆在篮子里,沾着露水,娇美地扒着篮子探出头,颤颤巍巍,拥拥挤挤。

      万聊息要了一束,插在衣领处,晨雾渐渐去了,流去洇湿鬓发的露水,衣襟处的茉莉散着香气,她熟稔地左拐右转,拐入了一间破庙里,残墟黄泥,屋顶压塌,神像泥巴胚子苟延残喘地剩着些红绿丹青。

      犹记得,素白绀青,依稀昨日庙火辉煌。

      转眼而去,沧海桑田不见,蛇虫鼠蚁,皆是好友。

      后来苍树结绿叶,人间换新朝。才知神鸟飞不去,人生只此时。

      万聊息尚且记得的时候,就去送残破的神像吃一盏酒,许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神像吃了她不少酒,愈发的破烂。

      那日,一去到破庙里,就看见了神像下蜷缩着一个白发老人,此时落雨,却只有老人那处干燥,是她头顶上神像的破披风挡着雨。

      万聊息照例请了神像一盏酒,蹲过去,拍了拍老人,“这处要塌了,您去别处睡吧。”

      老人睁开眼睛,干燥的手握着她的手,苍老与年轻,枯树与新芽,起承转合,“无处可去。”

      “人,这一生呐,讲究个有头有尾。我幼时,就在这儿扫洒,去时,也在这儿。”

      “小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老人坐起来,万聊息给了她一荷叶的水,她饮完了水,慢慢问着。

      “有缘路过,想送祂一程。”万聊息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屋顶,觉得那些破洞,像是星星,漏下来的雨丝,像是流星。

      世间万物,既不形似,又无处不相似。

      “那你到我家吃一碗甜汤吧,老婆子甜汤,谁吃了都夸。”

      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了甜汤,老人眼睛里迸发出光彩来,拄着拐,拉着万聊息的手,死活要她尝一尝甜汤。

      万聊息坐在边缘光滑的小木桌前,捧着碗吃汤,一面吃一面看外边絮絮的雨,听老人说话。

      约莫三月之后,茉莉花期过了,立夏之后,骤雨阵阵,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将院子里的小菜都要敲打死了。

      万聊息撑着伞出去,在泥巴地里扶起来一株又一株嫩绿的小菜,老人拄着拐,挎着篮子,同万聊息又再去了一回破庙。

      她烧了纸,又跪下,小小的身体匍匐成更小,那座神像虽然残缺,却仍高大慈悲,悲悯地看着老人。

      观世事如潮水,我亦是水中人。

      神堪不见后世千古,是如车架飞驰,泥沙飞鹰。

      当夜,老人病重,说是病重其实也不是,人老死了,不能算是病重,算是结束。

      老人叫万聊息掌灯,她捻着素白线,拍拍边上的位置,颤颤巍巍地为万聊息之前的衣襟上绣了一只茉莉,针脚很细,细的万聊息至今找不出来漏处。

      “了了,婆婆要走了。”

      万聊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枯瘦的手,在万聊息的手里毛喇喇地扎人,她就这么握着万聊息的手,笑着,笑着,就静静地去了。

      那时候,万聊息才明白,人死去,就如雨滴入河,寂寞无声,她的舌根突然甜起来,那种甜意,从缺了一个口子的碗里,满出来,满上了心头。

      万聊息安葬好了老人,立了一块碑石,沉思良久,实在想不到写什么,就写了一个无名无实之人所立。

      回去的时候,路过那座破庙,似有所感,万聊息转过头,它便轰然一声倒塌,变作废墟一团。

      作惊飞鸟,遍地残骸,一只神似的眼睛合在地上,眼皮之下,是浅绿渐深的草,剥去层层木塑,泥胎生绿,又会是一轮新的斗转星移。

      万聊息又闻见了衣襟处的茉莉香,远方,又寥远地传来一两声叫卖。

      都说生死一事,犹如灯火,犹如流水,一过就渐去渐远,却鲜少有人提到生人如何。

      生人如何?便如石头锥心,珊珊来迟,过往无数年,都回首今年。

      “她没有和我说过这个。”沈灵蕴站起身来,俯身点亮了灯,“她和我,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沈灵蕴绕过屏风,见她好奇地看床帐的挂饰,那是一只稀奇古怪的娃娃,万聊息博古通今的,居然也没有头路,她勾了下,那娃娃就晃荡一下。

      “这是什么?”万聊息新奇地回过头来。

      “古怪宝。”沈灵蕴一本正经,昏黄的灯下,他的侧脸温柔,模糊了一圈烛光,“传说,东南有座怪古山,山上有个洞,洞里就住着古怪宝,面似猫,身似犬,叫声嘤嘤。”

      “娇耍不止,使人见之忘忧生乐。”

      万聊息认真地沉思片刻,在脑海里翻遍了所有的书籍,都没有提到所谓的怪古山,古怪宝。

      沈灵蕴见她思索,不自觉地抿着唇笑了,其实也确实不是什么真迹文献,是万聊息之前的胡说,年长的万聊息的话用来诓骗年轻的万聊息。

      那时候,两人吵了一遭,其实不是吵,是沈灵蕴自作自受地生郁气,她倒是什么都不懂,坐在一边,看他气地说不出话,抱着什么东西就走了。

      沈灵蕴被拘在天上宫阙,什么都不敢摔,万一摔着什么珍奇物件儿,反倒得不偿失。

      夜里,裹着衣裳假寐,门扉被人推开,凉丝丝的风飘了进来,帐子被万聊息撩开,她熟练地坐在一边,晃一晃他的肩膀,趴在他的手臂上。

      沈灵蕴闭着眼睛,暗忖着她又作什么怪。

      万聊息见沈灵蕴不睁眼,顺着腰线下去,将下巴窝在他的腰间,沈灵蕴装不住,转身过来,气恼地竖着眉,丹凤眼生艳,披头散发地从床上坐起来。

      万聊息见他醒来,又轻飘飘绕到了屏风后边。沈灵蕴以为她要走,把自己弄醒了,又要走,泪意涌得很快,淹没他的眼睛。

      将她的名字写起来,写在心上,反反复复地恨着。

      眼睛死死盯着万聊息,万聊息猩红的裙摆留了一点在屏风外,那方亮了灯,将白茫茫的屏风亮的白,像是拉开了戏曲,一座山立了起来,一只猫似的小东西跃然其上。

      “东南,有一座怪古山,山上有个古怪宝……”

      沈灵蕴见到她手上翻飞,一会儿变一个样儿,嘴里还在说着,“她想,是不是古怪宝找到了耍娇的人,便不再问天又问地。便流传着世上有个怪古山,山上有个古怪宝,怪古山,古怪宝。”

      “古怪宝问怪古山,山下何人同我乐?”

      “山说,不知晓。”

      “天同你乐,地同你哭。古怪宝不想地哭,从此便不哭不闹,使人见之忘忧。”

      “世上如何好的古怪宝?世上这样好的古怪宝。”

      最后,万聊息慢慢停下动作,烛火暗下来,她从屏风后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娃娃,那娃娃就是故事里的古怪宝的样子,她将娃娃挂在床帐上,坐在他的身边,抹去淹没他眼睛的泪水,笑道,“使人见之忘忧。”

      后来,沈灵蕴翻遍书,找不见一座怪古山和一只古怪宝。

      不过是哄人的把戏。

      万聊息坐在床上,见沈灵蕴的眸子垂下去,似乎慢慢思索着,静静地沉溺其中,一阵雨杂着风拍打在窗子上,沈灵蕴惊醒。

      那些细枝末节的爱意,渐渐地,被久违的人揣摩到了。

      自以为恨意独据上风,其实爱意早已兵临城下,一旦出现裂缝,就会席卷其中。

      只是人已逝去,再多的,再多的,都变作了剜心割肉的东西,像是鸩酒的冷,藏在牙齿里的甜毒,后知后觉地,一拥而上。

      迟到的爱意不至死,却痛彻心扉。

      万聊息见他的脸上表情渐渐冷却了,是茫然无措的恍然大悟,之后宛如承受疼痛地颤一颤身子,手搅作一起,抠破了指尖皮肉,渗出血来。

      “你在做什么?”万聊息捂住沈灵蕴的手,他的手冷的不成样子,又抖着,抖的厉害,连带着万聊息的手一起,“你怎么了?”

      沈灵蕴喉咙里呛出来哭声,也仅仅只有这一声,他实在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只是在想,你从何处而来?”沈灵蕴过了半晌,才湿润着眼睛道,“又要待多久?”

      万聊息也不知道怎么说,这若是幻境,妖怪的法术怕是早已经炉火纯青,若不是幻境,那又该从何处解释。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是来找人的。”万聊息道,“我来找沈微。”

      沈灵蕴蓦然抬起眼睛,梦里,也会失散吗?
      “你和他失散了?”

      万聊息慢慢想了想,“没事的,我总会找到他的。”

      就像是她在碧海深谷找到他,就像是她在天上宫阙的红枫林下找到他,仅此而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恨的心肝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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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系舟》的未删减章节,可以找主包企鹅,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可能会有一些简单的问题要回答,抱歉。因为下周四要考试,所以番外可能会延迟,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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