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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梨花 ...

  •   冷雾北是被药香呛醒的。

      偏殿的窗开了半扇,晨光斜斜地淌在床沿,把案上那碗药汁蒸出的白汽染成淡金色。

      他撑着身子坐起时,指尖还带着灵力冲撞后的微麻,骨节泛着淡淡的青白。

      眼尾的绯色褪得只剩浅淡的红,像被晨露洗过的桃花瓣,偏在晨光里透着点刻意勾人的艳。身下的锦被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边角绣着的长生果纹样针脚细密,他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那饱满的果形,忽然勾起唇角——晏盛衍从前的寝具上也绣着这玩意儿。

      那时他总爱趴在床边数纹路,数到第七十八个就耍赖,揪着人家的衣袖晃:“数不清了,罚你亲我一下抵数。”

      “醒了?”方景序端着药碗走进来,木托盘上还放着碟蜜饯,是酸甜的金橘脯。他把托盘搁在床头矮几上,语气里带着松快:“刚想去叫你,二长老让人送了药来,说是按你的体质调的。”

      冷雾北的目光落在碗沿那圈浅青纹路上——靖南官窑特有的“冰裂纹”,釉色里藏着细碎的银星,转着圈看时,像揉碎了的月光。晏盛衍从前用的药碗全是这个样式,他还笑过人家“老古板,用个碗都要讲究出身”。

      冷雾北接过碗时指尖微颤,药汁的温度透过瓷壁漫上来,不烫也不凉,正好能直接入口。他低头瞅了眼药汁里自己的影子,脸色白得像宣纸,唯有眼尾那点红,像是故意点上去的朱砂,透着股不自知的浪。

      “他亲自送来的?”声音还有些哑,却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的黏糊。

      “是个玄衣弟子,说二长老在主殿练琴。”方景序看着他小口抿药,指腹摩挲着碟子里的金橘脯,补充道,“药里加了安神的夜交藤,闻着倒不苦。这蜜饯也是那边送来的,说是怕你嫌药苦。”

      冷雾北没说话,只是盯着碗底。夜交藤性温,能平抚灵力躁动,可他体质偏寒,喝了总觉得胃里发沉。

      晏盛衍从前给他熬药时,总会往药罐里丢两颗蜜枣,那时他还嫌甜,皱着眉把枣核吐在人家手心里,看对方无奈地捏着枣核叹气,心里却偷着乐。

      放下空碗时,碗底的药渣沉淀成细碎的褐色,像幅没画完的画。冷雾北忽然勾着唇角笑了,声音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景序,你知道吗?靖南的梨花糕,刚出笼时撒层细盐最好吃。”

      方景序一愣,刚想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却见冷雾北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正对着一小片空地,玄衣弟子们在清扫落叶,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冷雾北的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偏要抬眼时勾着笑:“我从前总抢晏盛衍的梨花糕吃,他每次都瞪我,却还是会把撒了盐的那半块推过来。”

      方景序张了张嘴,没接话。他跟着冷雾北三年,只知道这位主子在找一个叫晏盛衍的人,却从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些过往。

      话音刚落,主殿方向忽然传来“铮”的一声琴响。调子发闷,像是琴弦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余音在晨雾里荡开,带着点突兀的涩。

      冷雾北的睫毛猛地颤了颤,像被那琴音惊到的蝶,眼底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

      他攥紧掌心,那里还留着昨夜晏盛衍渡来的灵力暖意,此刻忽然泛起细密的麻,顺着血脉往心口钻——看来某些记忆,也不是那么安分。

      主殿内,晏盛衍的指尖悬在琴弦上方。方才那声错音,是因为风送来的话钻进了耳朵。“抢梨花糕”“推过来”……这些字眼像带了钩子,勾得他心头一阵乱。

      脑海里闪过片模糊的白,像是漫天飞舞的梨花,又像是有人抢了他手里的糕点,笑得眉眼弯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你的就是我的,分什么彼此。”

      他收回手,指腹残留着琴弦的微凉。案上的药包放在青瓷盘里,粗麻纸包着的药草透出淡淡的苦香——夜交藤配蜜枣,是方才听弟子说冷雾北醒了,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人畏寒,临时让人添的。

      晏盛衍盯着那药包皱眉,他何时懂过这些?可指尖已经先一步动了,把药包往旁边推了推,正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药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他望着琴身那道浅痕,忽然想不起是怎么弄的,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

      偏殿里,冷雾北望着窗外的晨雾,忽然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都在颤。

      方景序连忙递过水杯,温水顺着喉管滑下,带着点清甜的气息。“要不我去跟二长老说,今日先不调和灵力了?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

      冷雾北摇摇头,指尖按在胸口,那里的灵力虽已平复,却像揣着只不安分的雀,总在不经意间扑腾两下。

      “不用,”他忽然凑近方景序,压低声音笑得狡黠,“我得去找他‘麻烦’啊,不然他怎么会想起我?”

      方景序张了张嘴,没听懂这话里的门道,只觉得冷雾北今天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翌日,冷雾北是憋着坏去主殿的。

      他穿了件素色锦袍,领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山荷叶,是昨夜缠着玄衣弟子要了针线,自己缝的。

      针脚歪得像爬虫,偏要挺胸抬头,走在回廊上时,故意让晨露打湿袍角,显得楚楚可怜。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针香,他的脚步很轻,像只偷腥的猫,眼底却闪着算计的光。

      主殿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烛火。晏盛衍正在调琴,指尖在弦上轻轻拨动,试音的调子很缓,像流水漫过青石。他穿着常穿的玄色长袍,衣料上绣着暗纹的土行符文,在光下若隐若现。

      银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束起,发带末端的和解珠垂在肩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碰撞时发出“叮”的轻响,像碎玉相击。

      “二长老。”冷雾北站在阶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袍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点微尘,语气却带着点赖皮的熟稔,“今日的灵力调和,劳烦您老人家动手了。”

      晏盛衍抬眼时,琉璃色的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像映着一汪浅潭,没什么温度。“随你。”声音很淡,像被晨雾洗过。

      冷雾北走到他面前站定,手腕故意抬得慢了些,皓白的腕骨在素色袖口下若隐若现,像玉雕成的。

      昨日那道淡金色的灵力再次缠上来时,他忽然歪着头笑,声音里带着点痞气:“二长老这手法,倒是比从前……熟练多了。”

      晏盛衍的动作顿了顿。他确实在渡力前掐了诀,指尖因凝聚灵力而泛着浅白,温度比别处低些。这是成为青溟观长老后才学的术法,冷雾北是怎么……他抬眼看向冷雾北,那人的目光很亮,像盛着星光,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带着种无赖的熟悉。

      灵力流转到心口时,冷雾北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昨夜他故意没睡好,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此刻灵力一涌,那些念头竟搅得灵力也跟着躁动起来,像翻涌的浪。

      预想中的疼痛没落下。那道金色灵力忽然放缓了速度,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顺着脉络慢慢游走。

      所过之处,躁动的灵力竟像被安抚的兽,渐渐温顺下来。冷雾北睁眼时,正看见晏盛衍的眉峰蹙着,形成一道浅浅的川字。

      他的指尖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是贴着冷雾北的手腕在移动,连呼吸都比刚才沉了些,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专注地感受他体内的灵力走向。

      “二长老对我,倒是上心。”冷雾北忽然笑出声,声音带着点故意的暧昧,“难道是……对我有点印象了?”

      晏盛衍没说话,只是收回手,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茶是温的,是他特意让人晾过的——方才见冷雾北咳得厉害,莫名就觉得这人喝不得烫茶。

      茶盏是素雅的白瓷,杯沿印着片小小的荷叶,看着倒清爽。

      “二长老似乎很喜欢梨花。”冷雾北的目光落在案角那枝风干的梨花上,花瓣虽枯,却保持着盛开的姿态,边缘微微卷曲,像被人精心抚平过。

      他忽然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贴上晏盛衍的衣襟,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刻意的蛊惑:“我知道一处梨林,花开时像下雪。二长老要是有空,不如……陪我去看看?”

      晏盛衍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确实喜欢梨花,却想不起缘由。

      只记得处理干花时要去蒂、要文火烘,步骤熟得像刻在骨子里。有次烘花时不小心睡着了,火盆烧得太旺,差点把整炉花烤焦,醒来时手忙脚乱地去救,被烫出个燎泡也不觉得疼。

      “与你无关。”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像结了层薄冰。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冷雾北凑近时,衣间飘来的冷梅香混着血气,竟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冷雾北却像没听见似的,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把脸贴上去:“怎么会无关呢?二长老看我的眼神,明明就带着点眼熟。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合你心意?”

      晏盛衍的眉峰蹙得更紧,刚想开口斥责,却见冷雾北忽然眨了眨眼,眼底的狡黠一闪而过,像只偷到糖的狐狸。

      “逗你的。”他直起身,笑得坦荡,“二长老别生气,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这话直白得像块石头,砸得空气都僵了。

      冷雾北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经过殿门时,听见身后的琴音又响了起来,调子比刚才急了些,带着点说不出的烦躁,像被人搅乱了心绪。他走到廊下,回头望了眼主殿的方向,窗纸上印着晏盛衍的身影,挺拔如松,银发垂落的弧度在光下泛着柔和的白。

      廊外的石阶上,不知何时落了片枯叶,被风一吹,打着旋儿往主殿的方向飘去。冷雾北看着那片叶子,忽然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两日光景,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过十句,可某些藏在骨子里的熟稔,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已经悄悄发了芽。

      晏盛衍递药时无意识的温度,渡灵力时放缓的速度,晾得正好的茶水……这些都不是“陌生人”会有的举动。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还残留着金色灵力的暖意,像揣着颗小太阳。冷雾北忽然哼起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十五日还很长,他有的是办法让晏盛衍记起来。毕竟从前这人最吃他耍赖的一套,追人的时候都敢堵在人家房门口,如今不过是让他回忆回忆旧账,算什么不要脸?

      主殿内,晏盛衍的指尖在琴弦上猛地一挑,琴音像被掐断的线,戛然而止。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棂照在他的银发上,泛着细碎的金辉。案上的干梨花在光下舒展着枯卷的花瓣,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阶下,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冷雾北的气息——冷梅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真是……无赖。”晏盛衍低声骂了句,语气里却没什么厌烦,反倒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指尖落在琴弦上,弹出的调子竟不自觉地软了些,像被晨雾泡过的棉,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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