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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履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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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鸟的翅膀突然碎成银粉。李穗跟着苏晚冲出巷口时,“南洋号”正以一种拧麻花的姿势扭曲,船身皲裂的木纹里渗出深褐色液珠,落在海面炸开细小的血花。
“它在断……”苏晚的指甲掐进李穗胳膊,腕间红绳绷得能看见麻线纤维,“阿远说船有龙骨,断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张裁缝的身体正在雾化,拐杖穿过他的手腕扎进青石板,“线太紧了……”最后几个字散在风里时,李穗突然想起家里晒谷的竹匾,霉了的稻草一掰就碎成渣。
陈先生扑在滩涂上抓燃烧的信纸,指腹被火烫出燎泡也不松手。最上面那封的邮票正在卷曲,邮戳上的“七月”被火舌舔得发黑——像家里挂历,翻到七月时,妈妈总会说“该晒被子了”。
王大哥的馄饨挑子翻在巷口,热汤在地上凝成血色的冰,他弯腰去扶的手径直穿过木头,“甜浆要放两勺糖……”这话混着蒸汽散开时,李穗腕间的红绳突然嵌进皮肉,像晒谷场捆稻草的麻绳勒得太紧,留下深深的沟痕。
苏晚突然扑向船影,红绳从李穗腕间猛地抽离,在空中划出血红的弧线。李穗伸手去抓,后背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穿了。
是断裂的船锚链条。带着海水的腥气和铁锈味,链环卡在肩胛骨缝里,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把小锯子在扯肉。她低头看见链环缠着半片栀子绣品,针脚扎进皮肉,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咸得像外婆腌的咸鱼。
“好痛……”
这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她还是那个被灶台烫到手会红着眼圈找妈妈的小姑娘,此刻后背的剧痛却让她发不出更大的声,只能盯着苏晚的背影——那个蓝布衫姑娘正抱着船影的桅杆,身体被青灰雾气慢慢吞掉,嘴角却扬着,像给邻居家小孩分糖时那样,温柔得让人心慌。
世界开始像玻璃一样炸。福安里的屋顶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后面灰蒙蒙的天,像收稻子时被踩塌的草垛;青石板缝里的紫花地丁疯长,缠上脚踝,花茎的刺扎进皮肉,带着清苦的疼;张裁缝铺的缝纫机飞在空中,针头疯狂缝合碎空气,线轴上的红线绕成血圈。
笔记本在怀里烫得像烙铁,自动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给家里写信的笔迹:“每个地方都有根,断了就活不成了。”下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却往下撇,像没画完的哭脸。
“断不了的……”苏晚的声音贴在耳边,李穗转头看见她的脸正在变成船板纹路,“你看,你也扎下根了。”
链条突然下坠,链环碾过骨头的疼让她眼前发黑。最后看见天幕的字在血雾里亮着:【第二世界崩塌,观测者强制脱离】,下面画着个箭头,指向灰蒙蒙的虚空,像村口老槐树上歪斜的路牌。
真的好痛啊……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念头。
消毒水的味道像冰锥扎进鼻腔时,李穗猛地睁开眼。
白墙白床白被子,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左臂被固定在支架上,一动就牵扯着肩胛骨的钝痛——不是链条穿透的撕裂感,是闷在肉里的沉,像扛着湿透的棉絮。
输液管里的液体往下滴,滴答,滴答,敲在寂静里格外响。李穗数到第三十七滴时,手指无意识蜷了蜷,想抓点什么,却只捞到满手的空。她从不戴那些零碎,干活碍事,手腕上空落落的,反倒让人心慌。
床头柜上放着个蓝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市立大学”,边角磨得发毛。翻开的页角折着整齐的三角,像她给家里记工分的账本,总要做个记号才安心。可里面的字迹陌生,娟秀得像春柳抽条,写着“旧楼区73号”,旁边画的地图线条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怕用力过猛会戳破纸。
指尖划过纸页,墨迹边缘有反复涂抹的印子,铅笔印深得透到背面——像她算错了收成,改得特别用力。这纸太滑,不如家里的糙纸实在,蹭得指尖发痒。
【主线任务:提取旧楼区73号信箱的残留信息】
一行字突然浮现在天花板上,白得刺眼。李穗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手撑着床沿坐起来,输液管被带得晃了晃,她赶紧稳住,像怕碰倒了家里的油罐,得小心伺候着。
她摸了摸身上的病号服,袖口卷着整齐的边,露出的手腕内侧有道浅疤——像被什么勒过,不是红绳,是更粗硬的东西,像捆麦秸的麻绳。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割稻子磨出来的,指腹还留着镰刀划的小口子。
病房门虚掩着,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窗帘晃了晃。李穗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扶住墙才站稳。地板凉得像井水,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却没停下脚步——任务在那儿,不能等。
走到窗边往下看,楼群挤得密密匝匝,车水马龙像被搅翻的蚁窝。远处塔吊在拆楼,“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玻璃嗡嗡响——像福安里塌的时候,可这里太亮了,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她眯起眼辨认方向,笔记本里的地图在脑子里慢慢铺开,像家里墙上的村路图。
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用旧搪瓷缸养着,缸底钻了三个小孔,分布得匀匀当当。李穗想起家里的破碗,她也钻过孔养花,歪歪扭扭的,妈妈总说“能漏水就行,瞎讲究啥”。她没碰那仙人掌,转身拿起帆布包,包带磨出了毛边,侧面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扎得结实——像她补的衣裳,不好看,但禁穿。
帆布包里只有三样东西:笔记本、一支铅笔、一串钥匙。钥匙上挂着个塑料牌,印着“302”,还有张卡,上面写着“市立大学”。李穗把钥匙串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握着点实在的东西。
走出病房,走廊空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墙上的指示牌歪了点,她伸手把它扶直,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想起这动作多自然——就像割稻子时总要把散落的稻穗捡起来,不该让它们瞎躺着。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铺了条光带。李穗踩着光往前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在两个世界之间牵了根线。她不知道这是哪儿,但任务在脑子里搁着,像地里没浇完的水,得赶紧弄。
出了医院大门,风里裹着尘土的味。李穗掏出笔记本,对着上面的地图辨认方向,指尖划过“旧楼区”三个字,铅笔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她朝着地图指的方向走,脚步不快,但稳,像在田埂上走,不能慌,一慌就容易崴脚。
路边的树绿得发亮,不像家里的老槐树,皮糙肉厚的。李穗路过一个公交站台,牌子上写着“红砖墙小区”,字迹掉了一半,像被雨水泡过的对联。她对照笔记本上的地址,确认是这儿,就站在站牌下等,没东张西望,也没跺脚,就那么站着,像在地里等收割机,该来的总会来。
车来了,李穗抬脚上去,刷了卡,“嘀”的一声,像收粮时过磅的提示音。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像抱着家里的账本,得看好了。
车开起来,窗外的树往后跑,像被风吹走的麦浪。李穗翻开笔记本,盯着那行任务字看,心里空落落的,像秋收后的谷场。可急没用,晒谷还得等太阳,急了反而会霉。她拿出铅笔,在空白页上画了个小小的家,屋顶是尖的,烟囱冒着烟,画得歪歪扭扭,却让心里踏实了点。
不知过了多久,车报站“红砖墙小区到了”。李穗合上书,跟着下车,脚踩在水泥地上,硬邦邦的,不如家里的泥土软和。小区围着蓝色挡板,上面画着新楼的效果图,红艳艳的,像年画。她沿着挡板走,眼睛扫过每一个单元门,像在地里找成熟的麦子,得看准了。
走到3单元门口,李穗停下脚步。绿色的铁皮信箱钉在墙上,编号“73”,漆掉得露出里面的铁,锈得红一块黄一块,像家里漏雨的铁皮屋顶。她摸出钥匙串,试着找出能开锁的钥匙,试到第三把,“咔哒”一声,锁开了。
信箱里没有信,只有个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李穗把布包拿出来,解开绳结,里面是半包紫花地丁的干花,清苦的香混着尘土味,像王大哥送的那捧。她把干花倒进笔记本,花瓣落在纸上,窸窸窣窣的,像谁在说话。
天花板上的字突然闪了闪,还是那行任务,后面多了个小小的对勾,像她给家里记账时画的记号。
风从拆空的窗洞灌进来,带着尘土的腥气。李穗把笔记本揣进怀里,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转身往挡板外走。阳光穿过砖缝落在她脚上,像撒了把金粉,她想起妈妈说的“走正道,影子就不会歪”。
走出小区,她没回头,脚步踩在水泥地上,一步是一步。远处的塔吊还在转,拆楼的声响混着风里的落叶声,像在催着谁快点走。李穗加快脚步,怀里的笔记本硌着肋骨,像揣着颗要发芽的种子。
她不知道下一个任务在哪,也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但手里的笔记本是实的,脚下的路是实的,任务做完了一个,就再等下一个。就像家里种地,收了麦子种玉米,干就完了。
手腕突然热了一下,像被阳光晒透的麦秸。李穗低头看,啥也没有,可那股暖意顺着胳膊爬上来,让她想起石屋老婆婆说的:“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她迎着风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任务还在,家还在想,那就走,一步一步,总能走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