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字沉默》晴笙悠

90、视频通话

　　筒子楼的夏夜，闷得像块吸饱了水的旧海绵。窗外蝉鸣聒噪，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老旧风扇在墙角嗡嗡转着，吹出的风带着一股子温吞的热气，聊胜于无。

　　许烬野胡乱套了件洗得发薄的旧T恤当睡衣，湿漉漉的蓝黑色碎发还在往下滴水，洇湿了肩头一小片布料。他把自己摔进靠墙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背对着外侧，脸埋进带着廉价洗衣粉味道的枕头里，只露出一点绷紧的后颈线条。下午那场耗尽心力的重生、被当众“点钞验货”的羞耻、还有胃里那点若有似无、被刻意忽略的沉坠感，都化作一股沉甸甸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

　　浴室的水声停了。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清爽的、带着皂角和水汽的凉意混着浴室特有的潮湿味道，无声地弥漫进狭小的房间。

　　脚步声很轻，踩在水泥地上几乎听不见。床垫另一侧微微下陷，带着凉意的气息靠近。被子被掀开一角，带进一股新鲜空气。紧接着，一具带着刚沐浴完微凉水汽的身体，从背后不容拒绝地贴了上来。

　　谢临松的手臂，像藤蔓，又像锁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穿过许烬野的腰侧，精准地、牢牢地环抱住了他。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熨帖在他胃部上方一点的位置（那里似乎正隐隐地、不依不饶地传递着某种存在感）。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在他屈起的小臂上，指尖带着微凉的潮气。

　　许烬野身体瞬间僵直。
　　像被投入滚水的虾。
　　爱琴海蓝的瞳孔在黑暗里猛地睁大，浓密的睫毛刷过粗糙的枕套。后背紧贴着谢临松温凉的胸膛，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咚、咚、咚，一下下敲在他的脊骨上。腰间那只手的存在感强得惊人，那掌心的热度像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

　　“操…热…” 他下意识地挣扎，喉咙里挤出含混的咕哝，带着被惊扰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试图往前拱，想逃离这个过分紧密的怀抱。

　　谢临松没说话。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却瞬间收得更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嵌进自己怀里！那是一种无声的、强势的禁锢，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也微微用力，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粝感，在他光滑的皮肤上安抚性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摩挲了两下。

　　**别动。**
　　**我在。**

　　这无声的讯息透过紧密的肢体接触，清晰地传递过来。许烬野挣扎的力道被这沉默的强势轻易瓦解。他急促地喘息了两下，身体被迫松弛下来，像一张被强行按捺住的弓。后背紧贴着那片温凉的坚实，腰间是滚烫的桎梏，小臂上是带着安抚却又强势的摩挲。一种巨大的、被包裹的、无处可逃的感觉攫住了他。

　　黑暗放大了感官。谢临松身上清爽的皂角味，和他自己头发上廉价的洗发水味道混合在一起。颈后能感受到对方平稳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皮肤，激起细小的战栗。左耳垂上的海蓝耳钉，似乎也被身后那人左耳骨上那枚成对的幽蓝耳钉隔着布料微微硌着。

　　这过分亲密的姿势，这沉默的掌控，像催化剂，猛地催发了许烬野心底埋藏了一下午、甚至更久的那个念头。那个关于分离的、冰冷的、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念头。

　　“……喂。” 许烬野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被挤压的沙哑，突兀地打破了房间里粘稠的沉默。他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维持着被禁锢的姿势，爱琴海蓝的瞳孔在黑暗里茫然地睁着，焦点落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谢临松环着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只有搭在他小臂上的指尖，那摩挲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像是在无声地回应：**嗯，听着。**

　　许烬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那块堵着的石头咽下去。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腔调，却掩不住底下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茫然：

　　“我说…**我们两个，以后可能都不几乎见面了。**” 他故意把“几乎”两个字咬得含混不清，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这话的分量。
　　“**我成绩…就那样。烂泥扶不上墙。**”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黑暗里没人看见，“**我去考美院…天南地北的…**”
　　顿了顿，像是终于提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终点，语速更快，更像是在逃跑：
　　“**…你北大保送的…好着呢…**”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像灰烬。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往下塌了一点，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只留下一个紧绷的、透着倔强和脆弱的背影。腰间那只滚烫的手掌，此刻仿佛成了唯一的热源，提醒着他某种即将失去的温暖。

　　黑暗里一片沉寂。
　　只有老旧风扇徒劳的嗡鸣，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噪。

　　谢临松环抱着他的手臂，依旧稳固如山。他温热的胸膛紧贴着许烬野微凉的脊背，心跳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搭在许烬野小臂上的那只手，指尖却重新动了起来。不再是摩挲，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道，顺着许烬野小臂内侧紧绷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上，滑过手肘，最终停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握拳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粗粝感，以一种完全覆盖的姿态，包裹住许烬野微凉、甚至有些颤抖的手背。

　　许烬野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那只大手更紧地包裹住，动弹不得。

　　然后。
　　谢临松低沉平静的声音，贴着许烬野的后颈皮肤响起。气息温热，拂过敏感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所有喧嚣和茫然的清晰：
　　“**没事。**”
　　他顿了顿，环在许烬野腰间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几乎将人完全嵌进自己怀里，下巴也轻轻抵在了许烬野汗湿的颈窝。那声音贴着皮肤和骨骼，带着胸腔的共鸣，清晰地传入许烬野的耳中：
　　“**视频通话。**”

　　四个字。
　　平铺直叙。
　　没有任何修饰。
　　没有任何煽情。
　　甚至没有任何对未来可能困难的描述。
　　简单得像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一个触手可及的解决方案。

　　许烬野的身体，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剧烈地震了一下！
　　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紧绷，所有故作不在乎的伪装，在这一刻被这朴实无华却又重逾千钧的四个字，彻底击穿！

　　视频通话。
　　不是“我会去找你”，不是“距离不是问题”，甚至不是“别瞎想”。
　　只是“视频通话”。

　　一种巨大而荒谬的踏实感，伴随着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爱琴海蓝的瞳孔在黑暗里猛地闭上，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想要涌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操…
　　这哑巴…
　　总是这样…
　　用最少的字，砸最狠的锤。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着那份突如其来的巨大酸涩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软了下来，更深地陷进身后那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那只被谢临松完全包裹住的手，也不再僵硬，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小心翼翼地回勾住了谢临松覆盖着他的拇指。

　　谢临松感受到了掌心里那细微的回应。他深黑色的眼眸在黑暗里无声地睁开，眼底映着怀中人蓝黑色的后脑勺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收紧了环抱的手臂，让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不见。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许烬野的手背，拇指指腹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在那微凉的皮肤上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画着圈。

　　下巴依旧轻轻抵在许烬野汗湿的颈窝，呼吸平稳悠长。
　　左耳骨上那枚幽蓝的耳钉，隔着薄薄的布料，似乎与许烬野右耳垂上的那枚海蓝耳钉，在黑暗中无声地呼应着。
　　筒子楼的绳结在窗外晃动。
　　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而某个被强行按捺住的分离焦虑，
　　被四个字粗暴地按进了名为“视频通话”的日常里。
　　沉甸甸的，
　　却又奇异地，
　　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