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字沉默》晴笙悠

91、我担

　　春风刮得有点急，卷着操场上的塑胶粒子和沙尘，扑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痒。世樱七中的操场黑压压一片，高三的学生们穿着臃肿的校服，像一群被赶上架的鸭子，蔫头耷脑地杵在初春料峭的风里。主席台上挂着刺眼的红色横幅——“奋战百日，决胜高考！”，鲜红的字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凝固的血。

　　易染裹紧了校服外套，脖子缩在竖起的领子里，黄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前排主席台方向张望，嘴里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来了来了！松哥要上台了！年级第一发言！排面！”

　　路亭逸站在他旁边，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速写本，清秀的小脸被风吹得有点发白，鼻尖红红的。他小声附和：“嗯…松哥…肯定…很厉害…” 目光也带着期待望向主席台。

　　许烬野站在两人稍后一点的位置，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蓝黑色的“微风碎盖”被风吹得有点乱，几缕碎发扫过光洁的额头。他微微侧着身，爱琴海蓝的瞳孔没什么焦点地望着远处操场角落光秃秃的梧桐枝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惯常的不耐烦。右耳垂上那枚海蓝耳钉，在灰暗的天色下幽幽地闪着一点冷光。

　　“下面，有请高三学生代表，年级第一名，谢临松同学！上台发言！” 教导主任的声音透过劣质喇叭，带着刺耳的电流声，响彻整个操场。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的是被风吹得吸鼻子的声音和跺脚取暖的动静。

　　谢临松的身影出现在主席台侧边台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风纪扣严谨地扣到最上一颗，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他身姿笔挺，像一柄淬过寒冰的剑，对台下几千双目光和料峭的寒风毫无所觉。步伐沉稳，一步步走上主席台中央，站定在话筒前。

　　深黑色的眼眸平视前方，平静无波，仿佛台下只是空旷的原野。只有左耳骨上那枚幽蓝的耳钉，在主席台惨白的灯光下，偶尔折射出一道冷硬的光。

　　操场上安静了一些，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沉默挺拔的身影上。年级第一的光环自带一种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谢临松抬手，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份格式严谨的实验报告。

　　“各位老师，同学。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

　　开场白毫无新意。台下响起几声压抑的哈欠。

　　易染却激动地捅了捅许烬野的胳膊，压低声音：“野哥！快看！松哥帅炸了！这气场！这范儿！”

　　许烬野被他捅得胳膊一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爱琴海蓝的眼睛终于懒洋洋地扫向主席台。目光落在谢临松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主席台边缘的横幅猎猎作响。

　　谢临松的发言极其简短，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没有煽情的回忆，更没有不切实际的空话。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最后一百天各科复习的重点难点，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输出最优解。

　　“数学，重点突破函数导数综合应用与解析几何计算量……”
　　“物理，电磁感应与力学综合模型需强化……”
　　“英语，保持每日阅读量，作文模板活用而非死记……”

　　台下大部分学生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数几个真正拔尖的学霸眼神专注，飞快地在心里记着笔记。易染听得直打哈欠，小声抱怨：“松哥这发言…也太干巴了吧…跟啃压缩饼干似的…”

　　路亭逸却听得认真，抱着速写本，小脑袋微微点着，像是在努力消化那些干货。

　　许烬野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台上的人。他看着谢临松在冷风里站得笔直的身影，看着他偶尔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他因为长时间握话筒而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心里。操，穿这么少，站风口上，这哑巴不怕冻死？

　　就在这时，谢临松的发言似乎到了尾声。他停顿了一下，深黑色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某个方向。

　　许烬野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他感觉谢临松的目光，似乎…好像…落在了自己这片区域？

　　下一秒。
　　谢临松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杂音：
　　“最后，心态。”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更加沉凝，像在陈述一个极其重要、不容置疑的真理：
　　“**稳住。**”
　　“**我担。**”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极快，几乎被麦克风轻微的电流噪音掩盖过去。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说“吃饭”、“睡觉”这样平常的词。

　　然而，对于台下某三个人来说——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不啻于一道惊雷！

　　“我担”！
　　易染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一把死死抓住旁边路亭逸的胳膊，激动得浑身都在抖，用气声嘶吼：“操！操！操！听见没？！小鹿！松哥！他说了！他说了！‘我担’！当着全校的面！他妈的公开处刑啊！磕死我了磕死我了！！！”

　　路亭逸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小脸也瞬间涨得通红，抱着速写本的手指都绞紧了。他当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穿了他！他看着台上谢临松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身边许烬野瞬间僵直的背影，心脏砰砰狂跳，感觉自己的CP魂在这一刻得到了终极升华！松哥！太勇了！

　　许烬野——
　　在听到那两个字清晰传入耳膜的瞬间，整个人像被一道高压电流贯穿！
　　身体猛地僵直！血液“轰”地一下全部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风声、杂音、教导主任的咳嗽声…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谢临松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我担…我担…我担…
　　当着全校几千人的面！
　　在百日誓师这种严肃得掉渣的场合！
　　这哑巴…他怎么敢？！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比主席台上被扣腰、教室里被塞糖、当众被点钞验货加起来还要强烈百倍！脸颊和耳朵像是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热度在皮肤下滋滋作响！爱琴海蓝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耻而剧烈收缩，死死瞪着台上那个扔下惊雷却依旧面不改色的罪魁祸首！

　　操！
　　谢临松！
　　你他妈疯了！！！

　　他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冲上台去把那哑巴的嘴堵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插在裤兜里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易染那两道几乎要把他烧穿的、充满八卦狂热的视线！

　　台上，谢临松说完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普通的句号。他对着话筒，极其轻微地颔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发言完毕。谢谢。” 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将话筒交还给旁边同样有点懵的教导主任，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下主席台台阶。

　　深黑色的身影穿过主席台边缘猎猎作响的红色横幅，走入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人群像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

　　易染看着谢临松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激动得快要晕过去，抓着路亭逸胳膊的手更用力了：“来了来了！松哥下来了！朝我们走过来了！啊啊啊！野哥！野哥你脸好红！”

　　许烬野猛地回神！看着谢临松那越来越近的、平静无波的脸，那股灭顶的羞耻感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这混蛋！扔完炸弹就想没事人一样走过来？！

　　他想转身就走，逃离这个让他社死的地方！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临松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到他们三人面前站定。

　　谢临松深黑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激动得快要原地升天的易染，扫过脸红得快滴血、抱着速写本手足无措的路亭逸，最后，稳稳地落在了许烬野那张烧得通红、写满羞愤欲死的脸上。

　　四目相对。
　　许烬野爱琴海蓝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两簇跳跃的蓝色火焰，几乎要将谢临松烧穿！他用眼神无声地咆哮：**谢临松！你他妈找死？！**

　　谢临松对他的怒火视若无睹。他深黑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他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握过话筒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向许烬野插在裤兜里的、那只紧攥成拳的手。

　　在全班、乃至附近所有竖着耳朵、瞪大眼睛的同学（包括易染和路亭逸）屏息的注视下——

　　谢临松精准地、不容拒绝地抓住了许烬野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将他紧攥的拳头从裤兜里拽了出来！

　　许烬野的手腕皮肤微凉，因为愤怒和羞耻而绷得紧紧的。谢临松温热的掌心覆上去，带着薄茧的粗粝感。他没有松开，反而顺势下滑，用自己的手，强硬地、一根一根地掰开许烬野紧攥的手指！

　　动作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容抗拒的强势。

　　许烬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当众的肢体接触弄得浑身僵硬，想抽回手，却被谢临松牢牢攥住手腕。他气得几乎要爆炸，爱琴海蓝的眼睛死死瞪着谢临松，用眼神凌迟他：**放手！哑巴！你他妈想干嘛？！**

　　谢临松无视他的眼刀，深黑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许烬野被他强行掰开的手掌。掌心因为刚才的紧攥，留下了几道深红的、带着月牙痕的指甲印。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在许烬野惊愕、易染窒息、路亭逸捂嘴的目光中——
　　谢临松低下头，对着许烬野掌心那几道刺眼的红痕，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微凉的气息拂过敏感的掌心皮肤，带着谢临松身上清爽的皂角味，像羽毛扫过。

　　许烬野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那股微凉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瞬间从掌心窜遍全身！他头皮发麻，耳朵里嗡鸣一片，脸颊上的热度几乎要将他融化！他猛地想抽回手，却被谢临松攥得更紧！

　　“**…疼？**” 谢临松抬起头，深黑色的眼眸沉沉地看着许烬野瞬间爆红的脸和慌乱躲闪的蓝眼睛，声音低沉平静，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许烬野被他这神操作和这声“疼”问得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羞耻、愤怒、震惊、还有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悸动，像一团乱麻绞在一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喘息。

　　谢临松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深黑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满意（？）。他松开了攥着许烬野手腕的手，但下一秒，那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抬起，用指腹的侧面，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蹭掉许烬野鼻尖上刚才被风吹上的一点细小的灰尘。

　　动作专注，旁若无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收回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深黑色的目光扫过旁边已经石化的易染和路亭逸，最后落在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中、脸颊通红、眼神混乱的许烬野脸上。

　　“**走了。**” 他低声说，声音平静无波。然后，他率先转身，迈开步子，朝着操场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当众抓手腕、吹手心、擦鼻尖的惊世骇俗之举从未发生。

　　只留下原地——
　　一个脸颊爆红、眼神混乱、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微凉气息和灼热羞耻的许烬野。
　　一个捂着胸口、激动得快喘不上气、内心疯狂刷屏“卧槽卧槽卧槽当众发糖杀疯了”的易染。
　　一个抱着速写本、小脸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手指无意识地在速写本边缘疯狂画着两个小人牵手符号的路亭逸。
　　以及周围一圈下巴掉在地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同班同学。

　　春风依旧料峭，卷着红色横幅哗哗作响。
　　“奋战百日，决胜高考！”的标语在风中招展。
　　而年级第一留下的，
　　除了那份干巴巴的复习指南，
　　还有两个石破天惊的字，
　　和一场当众上演的、
　　无声的、
　　强势的、
　　宣告所有权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