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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夜蓝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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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辛西娅·里维亚离开石苔村后的第三天,暴风雪终于耗尽了它最后的狂怒,化作冰冷刺骨的冻雨,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天空泼洒下来。艾瑞西亚大陆初冬的荒野,在连续的风雪肆虐后,泥泞不堪,举步维艰。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裹在身上的粗布斗篷早已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汲取着本就不多的体温。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衣物,扎进骨头缝里。脚下是冻结后又融化的泥浆和半融的雪水混合物,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滑腻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双单薄的靴子,鞋底早已被尖利的冰碴和碎石磨得不成样子,边缘绽开了线头,冰水毫无阻碍地灌进去,让双脚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
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虫子,在胃里啃噬。离开时带的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包早已吃完。怀里的铜币和银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毫无用处。昨天在一条结冰的小溪边,她幸运地挖到了几块冻得硬邦邦的、勉强能辨识的块根,用雪水洗了洗,就那么生啃了下去。那味道又涩又苦,带着泥土的腥气,勉强压下了胃部的绞痛,却让喉咙干得冒烟。她舔了舔冻得发紫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雨水的咸涩。
更糟糕的是身体的虚弱。三天前在石屋强行催动那股未知力量的后遗症并未完全消退。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感不时袭来,视线边缘时常发黑,耳鸣嗡嗡作响。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扶住路边任何能支撑的东西——一棵挂满冰棱、摇摇欲坠的枯树,一块覆满湿滑苔藓的巨石——大口喘气,等待那阵天旋地转过去。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刮过喉咙。怀里的草药笔记被贴身藏着,油布隔绝了大部分湿气,但那份冰凉似乎能透过来,提醒着她此行的渺茫与艰难。
“源生林地……”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祖母笔记里那片干枯的鹅掌楸树叶仿佛在眼前晃动。世界很大,祖母说。但此刻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有这片无边无际、充满敌意的寒冷荒野。
暮色提前降临,浓厚的雨云让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视野变得模糊不清。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稠密,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哗哗声。疲惫和寒冷几乎要压倒她最后的意志力。必须尽快找到避雨的地方,否则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像一截朽木般倒在这片泥泞里,再也爬不起来。
就在意识开始有些涣散时,前方影影绰绰的雨幕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不是树,不是石头,更像是一个……建筑的影子?米歇尔用力眨了眨眼睛,甩掉睫毛上的雨水,努力聚焦视线。是的,一座低矮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一个小土坡上,看上去像是……
一座教堂。
非常破败的教堂。石头垒砌的墙壁多处坍塌,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缝隙。尖顶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歪歪斜斜的基座。彩绘玻璃窗只剩下扭曲的铅条框架,空洞地张着大口,任凭风雨灌入。唯一还算完整的,是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虽然表面布满裂纹和霉斑,但看上去至少能关合。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摇曳的烛火,在米歇尔冰冷的心底点燃。避雨!只要能避雨就好!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破败的教堂奔去。
推开吱嘎作响、沉重无比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气息和湿木头腐朽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米歇尔几乎是跌撞进去的,反手用尽力气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声。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雨点敲打残破屋顶和墙壁的滴答声,以及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
教堂内部比外面更显破败。长椅东倒西歪,大部分已经朽烂。祭坛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几尊残破的石像歪倒在角落,面目模糊不清。屋顶的破洞随处可见,漏下的雨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空气冰冷潮湿,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但至少,这里是干燥的——大部分地方。
米歇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环顾四周,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艰难地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稍微干燥、背风的角落。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在教堂深处,靠近残破祭坛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一堆还算完整的破烂长椅后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米歇尔还要小几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棕色羊毛斗篷。湿漉漉的深栗色头发贴在苍白的小脸上,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她紧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很小,像一只受惊的雏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当米歇尔的目光看过去时,那女孩也恰好抬起眼望来。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如同雨后晴空般湛蓝的眼睛。即使在这破败昏暗的环境里,即使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一丝不安,那双蓝眸依然纯净得惊人,像两块未经雕琢的宝石。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显然,她们都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外的破败教堂里遇见其他人。
沉默只持续了一两秒。蓝眼睛女孩的警惕似乎很快被一种单纯的善意取代。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雨水浸润过:“你…你也来躲雨吗?”
米歇尔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有些发不出声音。她撑着冰冷的门板,慢慢站起身。身体的虚弱和寒冷让她动作僵硬而缓慢。
“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沙哑。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走向另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离那女孩不算太远,但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多年的排斥让她本能地对陌生人保持着戒心,尽管那双蓝眼睛看起来毫无恶意。
“这雨可真大,”蓝眼睛女孩似乎并不介意米歇尔的沉默和疏离,自顾自地小声说,像是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冲走了。”她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容有些苍白,却努力透着一丝暖意。
米歇尔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解下湿透的斗篷,拧了拧水,然后铺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破长椅上。冰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体温。
“我叫格瑞塔,”女孩见米歇尔不回答,也没有生气,反而主动介绍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开朗,“格瑞塔·得里斯。你叫什么名字?”
米歇尔迟疑了一下。在石苔村,“米歇尔”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灾祸的代名词。但看着格瑞塔那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蓝眼睛,她鬼使神差地低声说:“……米歇尔。”
“米歇尔…”格瑞塔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名字。”她顿了顿,似乎想找点话说,目光落在米歇尔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油布包裹上。“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你一直抱着它。”
米歇尔下意识地将包裹往怀里收了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她的秘密,她的依靠,也是她恐惧的来源之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格瑞塔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抗拒,立刻善解人意地摆摆手:“啊,对不起,我不该乱问的。”她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湿漉漉的小布包里摸索着。“你饿吗?我还有点吃的。”她掏出半块同样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但还算完整的面包,小心地掰开,将较大的那一半隔着一段距离递向米歇尔。“给,干净的。我爸爸妈妈做的面包可好吃了。”
面包的麦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对饥肠辘辘的米歇尔来说,无异于致命的诱惑。她看着格瑞塔真诚递过来的面包,又看着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蓝眼睛,内心挣扎着。接受陌生人的食物?这在她的生存经验里是危险的。但腹中的饥饿感和身体的虚弱在疯狂叫嚣。
最终,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戒心。她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接过了那块面包。指尖触碰到格瑞塔的手指,冰凉。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面包入口,带着雨水浸润后的凉意和微微的酸味,口感有些湿软,但对米歇尔来说,已是无上的美味。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努力克制着狼吞虎咽的冲动。
“你也是一个人旅行吗?”格瑞塔一边小口吃着自己的那份面包,一边好奇地问,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你要去哪里?”
米歇尔沉默地咀嚼着,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最终,她选择了模糊的答案:“…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地方。” 她反问道:“你呢?”
格瑞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纯粹的向往。她放下手中的面包,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斗篷下的领口,从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那是一条普通的皮绳,绳子上挂着一枚小巧的徽章。即使光线昏暗,米歇尔也能看出那徽章的不凡。
它似乎是某种蓝色的宝石或水晶雕琢而成,在破败教堂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而深邃的光泽。徽章的图案非常繁复古老:中心似乎是一个抽象的、如同纠缠根须或藤蔓的符号,周围环绕着几颗细小的星辰。整个徽章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我在找这个徽章的秘密,”格瑞塔的语气充满了憧憬和一丝迷茫,她将徽章托在掌心,伸向米歇尔的方向,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我是在孤儿院的旧物堆里发现的。修女妈妈说,我就是在教堂门口被捡到的…我总觉得,它和我从哪里来有关。爸爸妈妈也支持我出来寻找答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我想知道…我是谁,我的家在哪里。”
孤儿…被遗弃…寻找身世…米歇尔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某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悄悄瓦解着她坚硬的心防。她看着那枚在昏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徽章,又看了看格瑞塔那张写满期待与迷茫的小脸。她们都在寻找,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归属。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教堂顶部炸开!整个破败的建筑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大量灰尘和碎石簌簌落下!
“啊!” 格瑞塔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双手护住头。米歇尔也立刻抱紧了怀里的包裹,心脏骤然缩紧。
巨响过后,是令人心悸的、持续不断的吱嘎声和碎裂声!教堂屋顶本就残破的结构,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连日雨水的浸泡和刚刚那不知是雷击还是狂风造成的冲击,发生了局部的坍塌!
“哗啦啦——!” 一大片瓦砾和朽木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从她们头顶正上方的破洞处倾泻而下!目标,赫然是格瑞塔所在的角落!
“小心!” 米歇尔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向前扑去,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扑向格瑞塔!
就在她扑出的瞬间,格瑞塔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她手中紧握的那枚蓝色徽章,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光晕,如同水面的涟漪般,瞬间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刚好笼罩住格瑞塔的、薄得近乎透明的光罩!
米歇尔重重地撞在格瑞塔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几乎就在同时,“轰隆!”一声闷响,一大片夹杂着碎石的烂木头和湿泥,狠狠地砸在她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浑浊的泥水四溅!
那淡蓝色的光罩在冲击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肥皂泡般破碎消散。但正是这短暂到几乎无法确认的一瞬,似乎为格瑞塔抵挡了绝大部分的直接冲击。而扑过去的米歇尔,则被飞溅的碎石和一根断裂的、带着锋利断口的木椽狠狠擦中了左臂!
“唔!” 尖锐的疼痛从左臂传来,米歇尔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衣袖。
“米歇尔!” 格瑞塔被压在下面,毫发无伤,只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她立刻翻身坐起,看到米歇尔手臂上渗出的鲜血,蓝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愧疚。“你受伤了!天啊,是为了救我…”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忙。
“别动!”米歇尔忍着痛,声音却异常冷静。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手臂的疼痛,迅速解开了怀里的油布包裹,露出了那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草药笔记。她飞快地翻动着被油布保护而只是略微有些潮气的书页,借着格瑞塔徽章残留的微弱反光,迅速找到了需要的一页。
止血!她记得,就在不久前经过教堂附近的一片灌木丛时,看到过几株在寒风中依然挺立的蓍草!
“帮我按住伤口上方!”米歇尔对格瑞塔急促地说,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那是她离开时带上的应急草药。她飞快地捻出一些干燥的蓍草粉末,又扯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襟一角。
格瑞塔毫不犹豫,立刻按照米歇尔的指示,用小手用力按在米歇尔手臂伤口的上方动脉处。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蓝眼睛里满是焦急和关切。
米歇尔深吸一口气,无视手臂的剧痛,将干燥的蓍草粉末均匀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粉末接触到翻开的皮肉和涌出的血液,带来一阵强烈的灼痛感,让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她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迅速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她的手指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但包扎的动作却精准而快速。
蓍草粉末的止血效果立竿见影。虽然疼痛依旧,但涌出的鲜血明显被止住了。米歇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更加苍白。
“你…你还好吗?”格瑞塔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她看着米歇尔手臂上被血染红的布条,又看看那本摊开的、画满奇异植物图案的厚厚笔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刚才…谢谢你…要不是你…还有这个…草药?”她指了指笔记和药粉。
“没事了…只是皮外伤。”米歇尔喘息着回答,声音虚弱但平静。她看着格瑞塔,看着那双清澈蓝眼睛里真切的感激和担忧,还有对那本笔记的好奇。这一次,她没有再回避。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笔记。“嗯,草药。我…懂一点。” 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叫米歇尔·辛西娅·里维亚。”
“格瑞塔·得里斯!”女孩立刻重复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却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看着米歇尔处理伤口时冷静专业的样子,还有那本神秘的笔记,蓝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你懂得真多!太厉害了!刚才那道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又恢复平静的蓝色徽章,一脸困惑。
米歇尔的目光也落在那枚徽章上。刚才那瞬间的蓝光…是幻觉吗?还是这徽章真的蕴含着什么力量?她回想起自己推开村民时那股不受控制的生命能量。这个世界,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神秘莫测。
“你…你要去哪里?”格瑞塔再次问道,这次语气更加热切,“我听说,再往东边走几天,会到‘风铃镇’,那里有个很老很老的学者,懂得很多古老的文字和符号!我想去碰碰运气,看看他能不能认出这个徽章!”她充满希望地晃了晃手中的徽章。“米歇尔,你要找的地方…在东边吗?要不要…我们…一起走一段路?”
一起走?米歇尔愣住了。独自一人跋涉的寒冷、饥饿、虚弱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看着格瑞塔那张充满期待、毫无心机的脸庞,感受着刚才她毫不犹豫按压止血的温暖小手,还有那枚神秘的、或许真的能保护她的徽章…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荒野的寒风从教堂的破洞猛烈地灌入,吹得两人都瑟瑟发抖。但在这一方小小的、破败的避风港里,两个同样孤独、同样在寻找着什么的女孩,目光交汇。
米歇尔沉默了片刻。最终,在格瑞塔忐忑的注视下,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深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好。”
雨,还在下。但破败教堂里的寒冷,似乎被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却真实的联结,驱散了一点点。寻找答案的旅途上,一只离群的孤鸟,遇见了一只寻找方向的蓝鸟。艾瑞西亚大陆的传奇,在雨滴敲打残垣的声响中,悄然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