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10、青瓷烛台

　　流觞曲水阁那场开诚布公的“棋局对弈”，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章青黛眼前的重重迷雾，却也让她看清了脚下深渊的轮廓。添远衡，不，田裕安，他所图谋的，远不止手刃仇敌那么简单。他要的是天翻地覆，是旧秩序的彻底崩塌。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发现他是“苍拘”更为剧烈。一连数日，章青黛都处在一种心神激荡的余波之中。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安全屋狭小的空间里反复踱步，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添远衡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以及自己落下那枚玄色小旗时的决绝。

　　复仇依旧是燃烧在她心底最炽烈的火焰，但此刻，这火焰似乎被添远衡投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凶猛，也更加……方向难辨。颠覆王朝？这念头过于骇人，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本能的畏惧。可一想到章家覆灭的惨状，想到这五年地狱般的煎熬，想到宿岫琛那伪善的嘴脸和宿岫玉冰冷的鸩酒，那点畏惧便被更深的恨意与一种破罐破摔的戾气所取代。

　　这世道既不容我，毁了又何妨？

　　然而，理智终究未曾完全泯灭。她与添远衡，不过是基于共同仇恨与暂时利益的同盟，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那“涤荡污浊”的宏愿，是否只是蛊惑人心的漂亮话？事成之后，他若真的大权在握，又会如何对待她这把知晓太多的“利器”？

　　信任，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仅凭一腔仇恨和对方的几句誓言就被动跟随。她必须拥有更多的筹码，更清晰的判断。

　　契机，在她心绪未平的第三日傍晚，悄然来临。

　　鹞鹰再次出现，带来的却不是曼陀罗的任务，而是一个看似寻常的消息：添远衡离京，前往京郊皇陵代天子祭扫，预计三日后方归。

　　章青黛心中一动。添远衡不在，云阳侯府守备或许会有所松懈，尤其是他那间藏着无数秘密的书房。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验证添远衡某些说辞，并寻找可能存在的、关于他真实意图线索的机会。

　　是夜，子时过后，汴京城陷入沉睡。章青黛再次换上夜行衣，蒙上面罩，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云阳侯府。

　　府内果然比上次来时更为静谧，巡逻的守卫虽然依旧尽职，但频率和警惕性似乎都降低了一些。她轻车熟路地避开耳目，再次来到了那座独立院落中的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内里一片漆黑。她绕到侧面，取出一套精巧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拨开窗栓，如同羽毛般滑入室内，随即反手将窗户虚掩。

　　书房内弥漫着熟悉的、清冽的檀香，混合着书籍和墨锭的味道。她没有点燃火折子，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对环境的记忆，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书案整洁，公文堆放有序，看不出任何异常。她仔细检查了书案的每一个抽屉，暗格，甚至敲击了墙壁和地板，均无所获。

　　添远衡如此谨慎之人，若真有什么核心秘密，绝不会放在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靠墙摆放的多宝阁上。阁上陈列着一些古玩玉器，看起来与寻常贵族书房无异。她的指尖一一拂过那些冰冷的器物，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和质感。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一尊不起眼的、釉色青灰的宋代龙泉窑青瓷烛台时，动作微微一顿。

　　这烛台造型古朴，釉质温润，但入手的分量……似乎比寻常同等大小的瓷器要沉上少许。极其细微的差别，若非她感官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她轻轻拿起烛台，入手那股异常的沉坠感更加明显。她仔细端详，烛台通体一体烧制，并无拼接痕迹，底座平整光滑。她尝试着左右旋转烛台的主体部分，纹丝不动。又轻轻按压底座……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传来！

　　章青黛心中一凛，立刻停手，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确认外面并无异动后，才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查看烛台。

　　只见那原本光滑平整的青瓷底座，此刻竟悄然滑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暗格内，并非预想中的书信或印信，而是静静地躺着一枚令牌。

　　她将令牌取出。令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沉重，颜色暗沉如血，正面阴刻着一朵缠绕的曼陀罗花，花纹诡谲繁复，花心处却并非花蕊，而是一个古篆的“拘”字！背面，则刻着四个小字——“如朕亲临”！

　　曼陀罗最高权限的“苍拘”令！还有……如朕亲临？！

　　章青黛拿着令牌的手，微微颤抖。这枚令牌，无疑坐实了添远衡就是苍拘，而且，他竟然还拥有“如朕亲临”的令牌？这是鉴真帝赐予的？他如何得来？用意何在？

　　震惊之余，她注意到暗格内似乎还有东西。她小心地将手指探入，触碰到了一叠质地柔软、被卷起的绢帛。

　　她将绢帛取出，展开。借着微光，她看到绢帛上以极其细密的笔触，绘制着一幅复杂的经络运行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小字。那运行路线诡异霸道，与她所知的任何内功心法都大相径庭，注解的字里行间，充满了“逆脉”、“焚心”、“险绝”之类的字眼。

　　这是一门极其凶险、近乎魔道的内功修炼法门！

　　在绢帛的末尾，还有几行稍大的字，笔迹与添远衡平日略显不同，更加狂放不羁，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与决绝：

　　“蓖麻噬心蛊，三年必发，无药可解。唯《焚天诀》逆行冲脉，或可搏一线生机。然十死无生，慎之！慎之！——拾梦留”

　　蓖麻噬心蛊？！
　　《焚天诀》？！
　　拾梦留？！

　　章青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蓖麻……是她杀的师父蓖麻！她竟然对添远衡下了这种无药可解的绝命蛊毒？！所以添远衡才需要修炼这门看似自杀的《焚天诀》来搏命？而这篇法门和警告，竟然是门主拾梦留给他的？

　　拾梦知道这一切？他（她）与添远衡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敌是友？这《焚天诀》是救命稻草，还是另一个陷阱？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她原以为已经窥见了添远衡的部分真相，此刻才发现，他身上的谜团，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凶险。

　　一个身中无解蛊毒，不得不用极端功法搏命，同时掌控着曼陀罗和部分朝堂势力，意图颠覆王朝的男人……

　　她看着手中冰冷的“苍拘”令和那记载着《焚天诀》的绢帛，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骇然，甚至……生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复杂情绪。

　　他走在一条比她更加艰难、更加疯狂的路上。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在必死的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书房外远处，隐约传来了更夫敲响四更天的梆子声。

　　章青黛猛地回过神来。不能再停留了！她迅速将绢帛按照原样卷好，放回暗格，又将那枚沉重的“苍拘”令小心归位，轻轻合上青瓷烛台的底座。机括再次发出微响，暗格消失，烛台恢复了那古朴沉静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仔细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再次如同幽灵般滑出窗户，融入沉沉的夜色。

　　回到安全屋，天边已泛起一丝微白。章青黛毫无睡意，坐在冰冷的床板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在添远衡书房中的发现。

　　青瓷烛台下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她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

　　她知道了添远衡更深层的秘密，也知晓了他背负的致命威胁。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那份刚刚达成的同盟，变得更加沉重和……不确定。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