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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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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早晨那场混乱的插曲,他们之间的关似乎更加微妙啦,或许是见证了过了彼此最不堪的样子后,产生了一种亲近和默契。一起吃完他带回的早餐,一起沉默地收拾了那片狼藉,最后一起窝在那张不大的旧沙发前,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无聊节目。
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他们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两条迷失的小船,找不到港湾,也失去了航向,只是就这么依着彼此,在无尽的漂泊中,短暂地找到了一种停靠的感觉,借由对方的重量来确认自己尚未沉没。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散漫,从游戏、电影,聊到一些文学史上的趣闻,最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过去的碎片。
沈易休盯着电视屏幕,目光却没有焦点,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母亲……是个控制狂。每天盯着我,无休无止地管控我的一切。那时候我做的噩梦,鬼身上都顶着她那张脸。”
陈悦正抱着膝盖走神,“那很好啊,说明她在意你。不在意你的人,怎么会花力气管你?而你能梦到她代表你也非常在意她。
这话听起来没逻辑极了,像是他家暴你是因为爱你一样。
偏偏沈易休听到这话,低低地笑了两声,笑声在胸腔共振,带着一种疲惫的磁性,却没有丝毫暖意。
“后来她死了。”他继续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的世界里突然乱套了,从小到大我都在遵循她所说的话。可她永远沉默了,不再管我,不再对我发出命令。我失去了学习的理由,无法再做题,有时候我还会看见题目会从卷子上跑出来扼住我的喉咙叫我无法呼吸。”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气,说出更不堪的部分,“我爸,在外面一直有私生子。我妈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人带回了家。而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也并不在意我的死活。我妈性格古怪,一直不常和他们来往,这一下子,我立马成了没人要的弃子。”
他终于侧过头,看向陈悦,眼神空洞,语气却轻松起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世界……除了我妈,真的没人爱我。”
她忽然理解了,他口中的“爱”,是扭曲的、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捆绑。而他后来所有的堕落、所有的自我放逐,都源于那根唯一捆绑着他的、畸形却也是唯一的绳索断裂后,所带来的彻底失重和虚无。
他不是只是失去了妈妈,他是失去了存在的全部坐标系。
沈易休不是堕落了,而是散架了,他失去生存的锚点,便开始漂泊。
陈悦收回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神态,她看着沈易休,第一次真正地、试图去理解他话语背后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原。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手边的一杯温水,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这一刻的沉默,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具有力量。
沈易休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颓唐和戾气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他问:“那你呢,讲讲你吧。”
陈悦深吸了一口气,学着沈易休的语气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我啊,”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淡然,“我的人生如你所见,十年如一日的平凡,陈旧。”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真诚,轻声说:
“但是,沈易休,我现在觉能够再次遇见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这句话让沈易休的瞳孔微微收缩。
陈悦似乎也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慢慢说道:“好像……是因为你吧。我感觉我的世界,开始转动了。”她像是在确认什么,重复道,“真的。”
“最近太多的选择,都是我以前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又觉得好笑的神情,“真奇怪。你就像个灾难漩涡,把我也卷进去了。”
然后,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务农,家里三个孩子,我是老二,最小的那个是个儿子。”她抬眼看了他一下,用一个心照不宣的、略带嘲讽的“哈哈”省略了后面所有重男轻女的俗套剧情,“你明白吧?”
“我从小学开始就在寄宿学校读书了,跟家里没有深刻的连结,父母的爱,都倾注给了那个最小的孩子。”
“长大后,也没什么出息,只够自己温饱,不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帮助。”她陈述着,没有自怜,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我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能力,”最后,她为自己的人生下了定论,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一辈子浑浑噩噩,还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她摊了摊手,像是在展示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
“这就是我。”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沈易休看着她。
他听懂了她那句“开心”背后的含义——不是因为他好,而是因为他带来的“混乱”,惊醒了她那潭死水般的人生。
他听懂了她那句“世界开始转动”是什么意思——那是被压抑的自我,在经历了剧烈的颠簸后,终于感受到了存在的战栗。
他也听懂了她平静叙述下的全部潜台词:我们不一样,你曾是天上月,我本是地上砾。但是现在,我们都在泥里了。
空气安静了片刻,只有电视里无关紧要的背景音在嗡嗡作响。
然后,沈易休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混杂着苦涩的了然。
“陈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
“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的失败者。”
他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游离的雾气,变得清晰而锐利,仿佛穿透了她平凡顺从的外壳,看到了里面那个同样被束缚、同样在挣扎的核。
“你觉得自己陈旧平凡,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他顿了顿,指向这一早晨的混乱,指向她刚才那番离经叛道的自白,“可把我捡回家,对着前男友宣布不爱,现在又跟我这个‘灾难’窝在这里说这些……这哪一件,是那个‘浑浑噩噩追求安稳’的陈悦会做的事?”
他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你说你的世界因为我开始转动了。不是因为我是个好东西,陈悦。”
“是因为我这个‘灾难漩涡’,把你那间一成不变的温吞水一样的房子,他妈给撞塌了!”
“你被迫看到了外面的风雨,也被迫……看到了你自己。”
“你不是在堕落,你是在醒来!”
沈易休的话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磨掉了陈悦过往人生覆盖的那层温顺的包浆,露出了底下粗糙、真实、却也蕴含着未知力量的木质纹理。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个不再是模糊倒影、而是轮廓清晰的自己。
那一刻,陈悦忽然明白过去二十几年,她为自己打造一座名为“安稳”的牢笼,她不去争取,默认好东西不会属于自己,不去反抗习惯性内化自己情绪,她选择和蒋淮安在一起则是将余生锁死在这种麻木里,对自我对灵魂进行一场漫长的凌迟。
沈易休永远都不会是那个来拯救她的王子
他是那个莽撞地、甚至带着破坏性,闯进她沉睡城堡,把她从“平凡”的诅咒中摇醒的,那个浑身是伤、自己也迷着路的……同伴。
他们的关系,从未像此刻这样,在废墟之上,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