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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葡萄园,葡萄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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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来说池秋暑假应该去集训,但是池竹英不愿意他呆在家里忍受是非,因此特地和培训班的夏老师打了招呼。
他对池秋关照颇多,答应得很爽快,就是布置了作业,让池秋画好了用手机传给他。
池杉姨妈对池秋和路决开放了她的葡萄园,什么时候去地里玩都可以。她白天要出去工作,晚上很晚回来,而且回来倒头就睡,很少管他们,这倒给了他们充分的自由。
上海夏季多雨,刚到葡萄园时,黄梅季仍然没有结束。池秋的画纸都被蒸腾的水汽浸涌得潮潮一层,他又翻出自己画小画的红色速写本,还是画不下去,最终画得烦躁了,就会拉路决去葡萄园。
池秋话不多,想做什么时往往干脆利落地做。比如拉路决出门,他很少会问路决的意愿,因为他知道路决会乖乖跟自己走。而路决也挺享受被他拉出门的感觉,像被强吻。
他们走在地里,路决很拘束,乖乖跟着池秋走,碰到葡萄藤都要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一眼,好像碰倒了葡萄架就会断了池杉姨妈的财路一样。
池秋则肆无忌惮得多。他随手摘葡萄吃,让路决也摘,路决不敢,池秋就随手揪下一颗,用指甲把葡萄的表皮剥开,把里面半透明的果肉塞进路决嘴里。
唇舌间一股猝不及防的甜,路决怔怔地看着池秋,嘴唇上残留了池秋温热的手指的触感。池秋也静静地看着他。
他剥葡萄时有些用力了,葡萄汁流得满手黏腻。看着路决有些痴的目光,池秋轻笑了一声:“甜不甜?”
“甜。”
在路决的目光中,池秋伸出舌头,舔去小拇指与无名指缝中的葡萄汁。
“确实挺甜。”
池秋说完就移开目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地往前走。路决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好像走在一个梦里。渐渐地,他胆子也开始大起来,随手揪葡萄吃。
但是之后吃到的每一颗葡萄,都没池秋喂给他的那一颗甜。
那天之后路决忍不住一直去看池秋的手指。画画的时候团着,睡觉的时候不自觉微微蜷着,最好看的还是剥莲蓬的时候。
葡萄园附近有一片小池塘,池杉姨妈和那边的主人打过招呼,他们两个吃葡萄吃腻了,就去莲塘摸鱼摘莲蓬。
池秋藕一样的小腿陷在淤泥里,一手去摘莲蓬,就地剥给路决吃。他剥莲蓬的手法利落而漂亮,十指一翻,雪白的莲子就露出来。
但是池秋从来不让路决下水。有一次池秋脚底一滑,差点在莲塘里摔倒,路决急匆匆地下水,却也滑倒在水里,从水里露出头来时,就见池秋看着他,脸色煞白。
胳膊上传来极剧烈的痛感,池秋死死地抓着他,路决吃痛,皱了眉,池秋才像活过来一般,松了口气。
路决的喉咙里还有泥水,但看着池秋焦急的神色,却觉得喉咙里的水都是甜味的。
“我再也不带你下莲塘了,我保证。”
路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保证这个,只是被池秋从水塘里拉了出来,赤着脚跟着他往路上走。
夏天的小路热得发烫,两人腿上的泥很快被晒干,扑簌簌从腿上落下来。池秋走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拉着路决找了一出水管,把腿上的泥冲掉。
水流从腿上流过,冲走了燥热,路决看着池秋的小腿一点点被冲干净,池秋突然问:
“小决,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这是池秋第一次叫他“小决”,沿用了池竹英的叫法。路决受宠若惊,忙报了一串数字,池秋听了惊讶道:
“那不是就快到了?”
路决点点头。
“你为什么问这个?”
池秋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闪烁的水流看。过了一会,他突然说:
“我弟弟是在水库溺死的。”
一瞬间路决却没有感受到之前的那种释然,只是觉得胸口疼得有点发酸,喉咙里残存的泥土味宛如水泥般上涌,先前的那些微妙的喜意消散无踪。
池秋没有看他。路决却希望他能解释。他下意识想要追问,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发声。
因为池秋面上露出一种很遥远的、陌生的哀伤,同时池秋也不敢看他,两人的眼睛对不上,言语似乎也失去了渠道。
轰隆的雷声在天边作响,池秋被惊醒般抬头,关掉了水流:“走吧,回去了。”
那天路决的梦中也下起雨。雨停之后,他梦见那片莲塘里漂浮着一具尸体。他走进去,把那具尸体翻过来,露出的一张脸正是路决自己。
惊醒。雨已经停了。池秋还蜷在床上,把薄被卷成一团,露出一个脑袋。空调箱管呼出倦怠的风声。路决走到卫生间,开了灯,发现自己的下巴上蔓出一片青绿的胡茬。
之后的一周他都忍不住去摸,池秋看了他好几次,最后终于在路决洗完澡的时候敲门进了浴室。路决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想站起来,却被池秋摁回凳子上。
浴室里的水汽还没有散,路决的脸也被熏得酡红。他看着池秋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手上拿着剃须刀和剃须膏。
“坐好,我教你。”
池秋很敏感,进来没一会,脸也被水汽熏红了。路决看他的眼睫被水汽打湿,一眨一眨的,连同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缠在一块,路决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尽量在池秋呼气之后再缓缓吸气,好像这样就能与池秋交换同一片空气。
下巴骤然一凉,池秋不知何时把毛巾打湿了,一点点帮他擦着脸。路决的鼻梁很挺,眼窝也深,因此要擦得更细致一些。池秋将毛巾的尖尖卷成一个小团,一点点帮他把脸擦干净了,然后挤出一团剃须膏,涂上路决的脸。
路决越过池秋的肩膀在镜子里看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好像圣诞老人。”
“别笑。”池秋正色道,“一会儿把你刮伤了。”
路决勉强止住了笑,池秋一边抹,一边跟他说着刮胡子的注意点。路决控制住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脸,而是看着镜子,池秋穿着一件无袖背心,露了一点副乳出来,看起来很软。
“你有没有在听。”池秋温厉道,“本来这应该是……教你的。”
“什么?”路决没听清楚他中间咕哝的那个词,目光回到池秋的脸上。
“没什么。”池秋不作声了。路决敏锐地察觉到那个词应该是父亲、长辈一类的词,但是池秋不方便问他。路决笑笑:
“你说应该是爸爸教的吗?”
池秋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我妈说我爸爸早死了。”路决大方道,“我没见过他,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没事的,你可以问。你想要知道我什么事,都可以问。”
池秋小心翼翼地看他,路决很不喜欢他这种眼神,好像自己是某种需要被呵护的小动物。明明应该是颠倒过来的。
但池秋没有再讲话,只是一点点用手动剃须刀刮走路决的胡须,下巴被刮出舒适的痒意,路决微微眯起眼,鼻尖几乎和池秋凑到一起,他闻见彼此身上一模一样的沐浴乳香,像是柑橘掺了一些牛乳的气味。
池秋注意到他的眼神,看他一眼,路决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似乎因此暴露了什么,因为池秋似乎看懂了他眼中的某些神色,眼神带了点困惑。
“好了。”路决正沉浸时,池秋忽地收了眼神,也收了刀,站起来,路决下意识抬头看他,却只看见池秋因侧颈而牵拉出的一根线条,向下蔓延到锁骨。
池秋回避他的眼神,越过路决,张开手臂将毛巾挂到架子上。路决看到他腋下的一片白,微微睁大双眼。
怎么会有男生刮腋毛?这种事不是只有姑娘家会做吗?
惊愕间,路决觉得池秋像是卡通里那种,在层层花瓣包裹下降生的孩子。而每看到池秋的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他都像剥开了一层花瓣。
那么何时能看到花蕊呢?路决不知道。
池秋开了门出去,浴室外的冷空气顿时倒灌进来,把路决激清醒了。刚才的一切好像都随着水汽挥发掉。路决被寐住似的摸摸自己平整的下巴,由此才得以确认刚才的事情真实发生过。
一旦开了这个口,他们很快亲密起来。池秋似乎自动接过了兄长的任务,路决有时候做作业到一半,略一停顿,池秋就马上凑过来问他是哪里不会。有时候这种责任感过度了,路决仍然不喜欢这种感觉。
随着发育膨胀的自尊心让他鼓舞起来,他不愿被池秋当作弟弟照顾,因此时时较着劲不愿接受池秋的帮助。
池秋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当池秋真正开始远离的时候,路决又忍不住凑上去,有意无意地向池秋寻求一些帮助。
生日前一天路决就开始期待。他想池秋问了他的生日,或许会给他惊喜也说不定。但是快到零点了,池秋似乎还是没有动静。
路决调出手机的秒表,焦急地看,等着池秋来卧室找自己。到了离零点最后十秒的时候,他忍不住打开卧室门,直直地往池秋的方向走去。
却正坠进池秋一双含笑的眼睛。
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两罐啤酒,还有一个歪七扭八的生日蛋糕,蛋糕胚像是用小卖部的包装蛋糕做的,外面抹着一些酸奶和草莓冻干,最上面的则用巧克力画出了一个卡通小人。
路决愣住了。明明十分钟前他还来过客厅,那时候池秋还在安静地在那本红色的小速写本上画画,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出这些的!
他顿在原地,手机里的时针跳转零点,路决迎来了自己的十六岁。池秋见他不动,把他拉过来,笑道:“我就知道你耐不住。”
然后他眼疾手快地用手指蘸了蛋糕上的酸奶,在路决的嘴角两边抹出一个笑脸:“生日快乐!祝福你永远快乐。”
路决的眼圈忽然红了。上一次过生日是在母亲的病房里,他们甚至买不起蛋糕。
但是这一次,他拥有了一切。
“你是未成年,不能喝酒。”池秋正色道,一边偷偷摸摸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脸颊上飞速地燃起晕红,看到路决的眼神落到第二罐啤酒上,困惑地转了圈、又落回池秋脸上,像是在问:“那你买两罐啤酒干嘛?”
池秋忍不住笑了:“偷偷摸摸的。姨妈很早就睡了,不要吵她,我给你用筷子蘸一点尝尝味道。就当你的生日礼物。让你尝尝禁果。”
在他打开啤酒的间隙,路决凑近了看那个蛋糕。蛋糕中间的那个巧克力酱小人,画的正是路决的样子。
池秋很会画。寥寥几笔就把路决平日里有些痴怔的神色勾画传神。一根筷子伸到路决面前,路决伸出舌头去舔。
啤酒花的味道窜进喉咙,路决疑惑自己是不是酒精不耐受,不然为什么喝了一滴酒心脏就咚咚直跳。他看着池秋带笑意的眼睛,瞳孔微微放大。
他突然好想尝一尝真正的禁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