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远去之处》萧洛Charlotte

22、第十一章 罗马 Roma 下

　　飘了这么多年，怕是此生过半了吧？陈贤想。
　　跋山涉水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拥有过无牵无挂的自由、对死亡的殷切期待，最后，竟回到对生的无尽向往……
　　路途上的辛苦都不足道也。
　　兜了一圈，风带自己来到的地方，还是那个美好的世界。

　　“我以为我完全失去了他，却在旅途各处不断发现他的痕迹。我以为我安定下来，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了，却又在日常中不断遇见他。”
　　陈贤闭上眼去想象。
　　就像是——
　　绽开的花蕊、叶尖滴落的露珠、结晶延长的雪花、风化磨细的沙砾、蒸腾翻涌的云、是呱呱坠地到白发满额……是一切时间，一切变化，一切存在。

　　他微笑了起来。
　　“小孩子总会没完没了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我才发现自己所谓为之忧心多年的‘人类社会乌七八糟’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对孩子提。反倒是那些花草树木、鱼虫蛇蚁……那些我曾毫不在意的东西，才是最纯粹的好奇心的所在。”
　　“这也正是他的信仰。”陈贤定了定，看向钱煜珩，“接近自然、接触人群、认识自己，我应该是在旅途中逐渐恢复了感知力。煜珩，你还年轻呢。如果真的太迷惘，试试顺着风的方向，它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让风来指引呢？”钱煜珩问。
　　“因为我痛恨理性。”陈贤答她：“理性铸成了他对于学术的追求，造就了他对于死亡的妥协，我的理性也使我被动接受了结局。过度的理性使人麻木，人生就像是预定好的悲剧，没人能逃出那个范围。我就觉得，既然尽力选择也逃不脱，那唯有不掌控自己的选择，才是增加了变数。
　　“有很多东西，不一定不好。路就在那，冥冥之中……”
　　钱煜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路上路过了很多雪山。”陈贤冷不丁地说，“阿尔卑斯山脉不会因为夜太深、我们看不见而不存在。它的险峻、它的浪漫、它的宽厚，也都不会因为你我远离了它而减少。”
　　钱煜珩怔了怔，才接话道：“是的。那些路我们真实地走过了。希望下一次，我们再经过布伦纳山口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白天。”

　　“还想再走一次吗？”陈贤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了笑。
　　“还在老家上学的时候他就问过我，愿不愿意重来一次这一生。当时我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隐忍，根本不想要什么重来。后来，经历多了一些，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种种，希望能有机会弥补，坚信自己已知了那么多，肯定能过好新的一生……再后来他病了，我的这种念头也变得空前强烈……
　　“但直到我看了他留在书架上的那些书，我才明白，他问的是，如果不能改变今生的任何——开局、每个选择、过程、结局……什么都不能改变，就是完完整整重新过一遍这辈子，我愿不愿意？”
　　钱煜珩越过陈贤的脸，茫然看向窗外迅速退后的路面：“只是增加次数的永恒轮回吗？这要过得多幸福的人才会愿意呢？”
　　“是啊，我也很困惑，这样的一生，有什么重复的价值？”
　　陈贤顿了下，继续说：“但这个念头一直留在我脑子里，我一路上反复琢磨，渐渐的，我遇到的人和事，开始有了别的意义。我会更加用力地去经历、去自问：如果再来一次，我想不想？”
　　“您想不想呢？”钱煜珩追问。
　　陈贤不舍地摇头：“如果再来一次，所有人都要重受一次痛苦。”
　　“但所有快乐、幸福也会重新体验一次。”钱煜珩补充。
　　“可我不忍心他受苦啊。”
　　钱煜珩想了想，道：“师兄的一生，也不是只有痛苦啊。他会那么舍不得，他能那么满足地说他有最好的家人……他那么问您，一定是想听您真正的答案。所以陈贤哥，您想要吗？”她看着陈贤的双眼，重复问：“只考虑自己的话，您想要吗？”

　　陈贤面朝向窗外，看到了一些古建筑。
　　全知全能又至善的神啊，这宇宙，真是最好的一个吗？
　　大巴走走停停，终于开进了罗马总站。周遭的几个乘客都开始整理行李了，陈贤在那些杂乱的声音里，缓慢而坚定地转回头，虔诚地望向钱煜珩的双眼。
　　“想要。”他说。
　　“与他有关的，这人生，无论多少次，我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