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胆小鬼》三水一尘

1、第1章

　　付律师的葬礼在下着细雨的周三举行。

　　蓝淼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手中的白菊被雨水打湿，花瓣边缘微微卷曲。
　　来吊唁的人比她预想的多——娱乐圈的制片人、几个二线艺人、律所同事，还有几个她叫不上名字的中年男人。

　　“蓝律师，节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递来名片，“我是星耀娱乐的法务总监，付律师之前负责我们公司的合约审核……”

　　蓝淼机械地接过名片，手指冰凉。

　　师傅才五十二岁，心肌梗死，倒在办公桌前，手里还握着她上周交上去的《千迦名誉权案二审代理意见》。

　　“淼淼。”师兄陈宇撑伞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刚才律所开了紧急会议，师傅的客户资源……要重新分配了。”

　　雨忽然下大了。

　　“怎么分配？”蓝淼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按业绩贡献和客户意愿。”陈宇避开她的目光，“你知道的，师傅的娱乐法业务一直是咱们所的招牌，几个合伙人都想……”

　　“千迦的案子呢？”蓝淼打断他，“下周就要开庭了。”

　　陈宇沉默了几秒：“千迦工作室那边，昨天已经联系了王律师。”

　　王律师，所里另一个合伙人，专做商事纠纷，对娱乐法一窍不通。

　　“师傅带了这个案子三年。”蓝淼一字一句地说，“从一审到二审，所有证据材料、庭审策略、对方当事人的背景调查，都是我一手准备的。”

　　“我明白，但是淼淼——”

　　“没有但是。”蓝淼把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站起身时膝盖有些发软，“师傅打下的江山，我得守住。”

　　她转身离开墓地，黑色高跟鞋踩过积水的地面，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小唐发来的消息：

　　【蓝姐，千迦工作室正式发函要求更换代理人，文件已经送到所里了。】

　　雨幕中，蓝淼停下脚步。

　　她想起四年前第一次看到“千迦”这个名字时的悸动——在师傅递过来的案件材料上，那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眼睛。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接下案子，四年来写了上百份法律文书，开了几十次庭，却从未见过当事人一面。

　　不是没有机会，师傅每次去千迦工作室开会都会问：“淼淼要不要一起去？”

　　她总是摇头：“我准备庭审材料。”

　　胆小鬼，她在心里骂自己。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银行发来的还款提醒——父亲去年做心脏搭桥手术欠下的三十万，还有最后三期。

　　蓝淼深吸一口气，在雨中拨通了艾琳的电话。

　　“艾琳姐，我是蓝淼。”

　　“淼淼啊……”艾琳的声音带着疲惫，“付律师的事我听说了，你节哀。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千迦这边——”

　　“我要见千迦。”蓝淼打断她，“就今天。”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他在横店拍戏，后天就要转场去云南。”艾琳叹了口气，“淼淼，不是我不帮你，是千迦明确说了要换律师。而且……他好像对你有些意见。”

　　蓝淼握紧手机：“什么意见？”

　　“他说……”艾琳犹豫着，“说蓝律师既然四年来都不屑亲自见他一面，现在也不必见了。”

　　雨点打在脸上，冰凉。

　　“把片场地址发给我。”蓝淼说，“我现在就过去。”

　　“淼淼，你别冲动——”

　　“艾琳姐。”蓝淼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语气坚定，“这个案子我准备了三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如果千迦一定要换律师，至少让他当面告诉我理由。”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艾琳妥协了，“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这几年……变了很多。”

　　挂了电话，蓝淼在雨中站了很久。

　　变了很多。她当然知道。

　　从默默无闻的龙套演员到顶流明星，从付呈立到千迦——这六年，她在电视上看过他领奖，在微博上看过他破亿的转发，在电影院看他主演的电影。他的海报贴满大街小巷，他的代言从奢侈品到国民品牌。

　　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在法院会议室角落睡着、被她用扫帚打醒后还笑着说“你救了我”的男孩了。

　　而她，还是那个胆小鬼。

　　蓝淼擦掉脸上的雨水，走向停车场。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墓地。

　　师傅，对不起。

　　你教我做一个好律师，却没教我怎么面对二十岁那年夏天爱过的人。

　　从上海到横店，开车需要三个半小时。

　　蓝淼在下午两点出发，导航显示到达时间是五点半。她给艾琳发了预计到达时间，艾琳回复：【今天有夜戏，估计要拍到凌晨。你先来片场，我带你去酒店休息。】

　　休息？蓝淼苦笑。她现在怎么可能休息。

　　车里循环播放着千迦去年发行的单曲，是他主演的仙侠剧主题曲。作曲人一栏写着他的名字——付呈立。

　　她记得他以前不会写歌。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在法院后面的小巷子里吃烧烤，他拿着一次性筷子敲击啤酒瓶，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等我以后红了，就自己写歌。”他眼睛亮晶晶的，“然后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帮我审合同，不让别人骗我。”

　　“好啊。”二十岁的蓝淼咬着烤茄子，“那你得先红起来。”

　　“一定会红的。”他认真地说，“到那时候，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律师女朋友。”

　　后来他真的红了。只是他的律师不是女朋友，是她的师傅。

　　而他好像忘了，千迦这个艺名，是她起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当时她捧着唐诗三百首随口念了一句，“你就叫千江吧，不对，千迦，迦叶的迦，听起来比较特别。”

　　他笑着揉她的头发：“蓝淼同学，你能不能认真点？”

　　她那时不知道，他真的会把这个名字用六年，用到家喻户晓。

　　导航提示即将到达目的地。蓝淼关掉音乐，深吸一口气。

　　横店影视城比她想象中更大。按照艾琳发的定位，她找到了《长风千渡》剧组所在的明清宫苑片区。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各种房车和保姆车，她的普通轿车显得格格不入。

　　出示身份证和律师证后，保安放她进了片场。里面比她想象中更乱——灯光设备、轨道、监视器、穿着古装跑来跑去的工作人员。空气中有盒饭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烟味。

　　“蓝律师？”一个戴鸭舌帽的女生跑过来，“我是艾琳姐的助理小周，她让我来接你。千迦哥还在拍戏，估计还得两小时。”

　　蓝淼点点头，跟着小周穿过片场。她刻意不去看拍摄中心的位置，但余光还是瞥见了那个穿着白色古装的身影。

　　他正在吊威亚，从屋檐上飞身而下，衣袂飘飘。导演喊“卡”之后，工作人员围上去帮他解安全扣，他微微仰头喝水，侧脸在灯光下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塑像。

　　“千迦哥的腰伤又犯了。”小周小声说，“今天吊了八次威亚，刚才下来的时候脸色都白了。”

　　蓝淼心脏一紧：“严重吗？”

　　“老毛病了，这几年拍打戏落下的。”小周叹气，“艾琳姐让他去医院，他总说等拍完这部戏。其实他就是怕耽误进度，这部戏他是投资人之一。”

　　投资人。蓝淼咀嚼着这个词。他已经不只是演员了。

　　小周把她带到演员休息区，那里搭着几个帐篷。“蓝律师你在这儿等吧，这里有热水。艾琳姐忙完就过来。”

　　“谢谢。”

　　小周离开后，蓝淼坐在折叠椅上，从包里拿出案件材料。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证据目录上，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远处的动静。

　　导演讲戏的声音，场务跑动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声音。

　　“再来一次吧，刚才落地动作不够流畅。”

　　温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记忆里那个会因为一场淋雨戏NG五次而焦虑的男孩，已经判若两人。

　　蓝淼抬起头，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向拍摄区。

　　他正在和女演员对戏。那是个最近很火的小花，在剧里演他的师妹。女孩笑靥如花，手指不经意地搭在他的袖子上。他微微侧身，礼貌而疏离地避开。

　　艾琳说得对，他变了很多。

　　但有些东西好像没变——拍戏时的专注眼神，思考时会下意识摸耳垂的小动作，还有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蓝淼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件材料的边缘。

　　她在干什么？像个私生饭一样偷窥前男友工作？

　　手机震动，是陈宇发来的消息：【淼淼，王律师今天下午去了千迦工作室，据说谈得很顺利。你那边怎么样？】

　　蓝淼没回复。她关掉手机，继续看材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片场的灯一盏盏亮起，夜幕彻底降临。蓝淼看了三遍代理意见，修改了两个措辞，肚子饿得咕咕叫。

　　小周给她送来盒饭：“蓝律师，先吃点吧。千迦哥这场戏拍完还有一场，估计得凌晨了。”

　　“谢谢。”蓝淼接过盒饭，“他一直都拍到这么晚吗？”

　　“这部戏赶进度，最近都是大夜戏。”小周压低声音，“而且千迦哥要求高，一个镜头不满意就重来。导演都说可以过了，他非要再来一条。”

　　蓝淼想起六年前，他跑龙套时也是这样。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小太监，为了那句“奴才遵旨”的语气，反复练习到深夜。

　　“他会成功的。”那时她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认真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如果我一直不红呢？”

　　“那我就养你。”她半开玩笑地说，“等我当上大律师，赚很多钱，养我的小演员。”

　　后来她真的当了律师，他也不用她养了。

　　“蓝律师？”小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没事吧？眼睛怎么红了？”

　　“没事。”蓝淼迅速眨眼，“辣椒进眼睛了。”

　　小周狐疑地看着清炒土豆丝，没再追问。

　　晚上十一点，片场终于传来导演喊“收工”的声音。蓝淼立刻收拾东西站起来，腿因为久坐有些发麻。

　　她看见他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朝休息区走来，边走边脱戏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助理递上保温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眉头微皱。

　　“还是黑枸杞？”他问。

　　“艾琳姐交代的，养生。”助理笑着说。

　　他无奈地摇头，目光随意扫过休息区，然后——定格在蓝淼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蓝淼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六年没见，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但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她像个追星粉丝一样在片场等到深夜，而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认出她的迹象。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艾琳姐呢？”他移开目光，问助理。

　　“在跟制片人谈明天的拍摄计划。”助理说，“对了，蓝律师来了，等了你一晚上。”

　　他终于又看向蓝淼，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蓝律师。”他微微点头，语气客气而疏离，“久等了。”

　　蓝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强迫自己露出职业微笑：“千先生您好，我是蓝淼，付律师的……”

　　“我知道。”他打断她，接过助理递来的外套，“付律师的徒弟。艾琳跟我说了。”

　　他的称呼是“付律师”，不是“师傅”。

　　蓝淼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关于下周开庭的案子，我想跟您当面沟通一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他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看她明显疲惫的神色。

　　“上车说吧。”他说，“我送你回酒店。”

　　“不用麻烦，我……”

　　“片场外有粉丝和代拍。”他淡淡道，“你一个人不安全。”

　　说完，他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助理朝蓝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蓝淼拎起公文包，快步跟上。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敲在她的心上。

　　六年了。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对话，是关于案子，关于安全，关于成年人的礼貌和距离。

　　没有“好久不见”，没有“你还好吗”，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

　　他只是叫她“蓝律师”。

　　就像她真的只是一个，他需要更换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