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欢几何》久揖万壑云

2、咖啡馆的夜与未眠的局

　　冬夜的风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针刺般的痛感。苏婉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家24小时咖啡馆的。意识是漂浮的，脚步是虚浮的，仿佛踩在云端，又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霓虹灯牌在寒夜里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晕，“午夜港湾”四个字在雾气弥漫的玻璃窗上晕开，像个虚幻的承诺。她推开门，门铃发出喑哑的叮咚声，一股混合着咖啡焦香、甜腻蛋糕和旧书页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反而让她打了个寒噤。

　　咖啡馆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以及吧台后一个打着哈欠的年轻店员。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向那个最昏暗、最隐蔽的角落卡座。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跋涉在泥泞的沼泽。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还在冻结和沸腾之间反复拉扯，留下阵阵空虚的钝痛。

　　她蜷缩进宽大的沙发椅里，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指尖深深掐进胳膊，试图用这细微的疼痛来确认自己还“存在”，还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占据着一具躯壳。72小时。那冰冷的倒计时像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末梢。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那半透明文字框的幽蓝冷光，以及林薇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鹿游原那双冻结着怒火与审视的眼睛。

　　手机就放在面前的木纹桌面上，屏幕朝下，像一个沉默的、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那条信息——【你刚才…是不是也看到了那些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回响，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横冲直撞。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也被操控了吗？那个吻，他的愤怒，是否也如同她身不由己的掌掴一样，是剧本的一部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阵更猛烈的冷风。

　　他来了。

　　鹿游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轮廓几乎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光线。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头发有些凌乱，几缕黑发不驯服地垂在额前，呼吸间带着白色的雾气，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他的脸上没有了工作室里那种冰冷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疲惫，以及一种锐利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审视。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瞬间扫过空荡的咖啡馆，然后精准地锁定在角落阴影里的她。

　　苏婉兮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压迫感十足的声响。他在她对面的沙发椅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紧绷的克制。

　　空气凝固了。只有咖啡馆里低回的背景音乐在流淌，一首不知名的爵士小调，慵懒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沉默像厚重的幕布，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他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里面翻涌着探究、怀疑，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苏婉兮则死死地盯着桌面木纹的缝隙，仿佛那里藏着逃离这个荒诞世界的密码。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在那双眼睛里再次看到属于“剧情”的冰冷审判，或者更糟，看到和她一样的、对自身存在产生怀疑的深渊。

　　“你……” 苏婉兮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像砂纸摩擦，“那条信息……什么意思？”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目光却虚浮地落在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此刻却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泄露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鹿游原没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咖啡馆温暖的空气似乎也无法驱散他眼底的寒意。他的视线落在苏婉兮苍白的脸上，那上面还残留着狼狈奔跑后的红晕和泪痕，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意思就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碾磨过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在那个房间，世界卡顿闪烁的时候，我也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冰冷的蓝色方框，悬在空中，写着……写着命令。”

　　苏婉兮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指令！不是她的幻觉！

　　“写着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求证。

　　鹿游原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闪过一丝狼狈和屈辱。“【场景触发：鹿游原安抚林薇。】”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情绪注入：怜惜（峰值）。】【行为指令：亲吻林薇额头以示安慰。】【结果推演：此举动将深化林薇依赖，并激发女配苏婉兮嫉妒，推动核心冲突。】”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婉兮的心上。她瞳孔骤缩，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原来如此！原来那个看似温柔珍重的吻，那个让她嫉妒得发狂、心如刀绞的吻，竟然也是被强行注入、被操控完成的指令！他像她一样，只是一个被无形之手摆弄的木偶！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某种扭曲的释然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窒息。

　　“所以……那个吻……”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耳语。

　　“不是我的本意。” 鹿游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冷硬，但苏婉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痛苦和迷茫。“就像你……” 他的目光转向她，带着一丝审视，“那一巴掌，也不是你想打的，对吗？是那个东西……” 他用下巴朝空中虚虚一点，意指那无形的文字框，“强迫你的？”

　　“是！” 苏婉兮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终于有人能证明她身不由己的疯狂。“它强行把‘嫉恨’塞进我的脑子！我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我……我控制不了我的手！” 她抬起那只扇了林薇耳光的手，此刻它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像是残留着那股冰冷力量的余威。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冲破了强装的镇定，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它还说……说我完成了任务……三天后……我就要被车撞死……彻底清除……”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挤出来的，破碎不堪。

　　“清除？” 鹿游原的眉头死死拧紧，这个词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神经。他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看着她濒临崩溃的眼泪，看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长久以来包裹着他的那种属于“男主角”的、带着距离感的坚硬外壳，似乎被这赤裸裸的、关乎“存在”本身的恐惧凿开了一道缝隙。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充满猜疑的隔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同盟感。两个被剧本定义、被规则操控的“角色”，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第一次窥见了彼此真实的恐惧。

　　“我看到的最后一条指令，” 鹿游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试图理解规则的冷静，“是【维持深情男主人设，安抚受惊女主林薇】。”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呵，深情男主？安抚？” 那笑容冰冷，毫无温度。

　　就在这时，苏婉兮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同时被惊动，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屏幕顶端跳动的来电显示，赫然是——

　　“林薇。”

　　苏婉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鹿游原的瞳孔也猛地一缩。这个时间点？林薇？她想做什么？质问？哭诉？还是……

　　苏婉兮的手指僵硬地悬在屏幕上方，剧烈的颤抖让她根本无法按下接听键。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鹿游原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她接听。

　　在鹿游原无声的催促和目光的压力下，苏婉兮用尽全身力气，指尖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并点开了免提。

　　“喂？”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疲惫。

　　电话那头传来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那哭声听起来却异常空洞，像设定好的程序，充满了被操纵的委屈和公式化的依赖：

　　“呜呜呜……苏婉兮？是你吗？游原哥哥……游原哥哥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好害怕……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去找你了？” 哭声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戏剧化的尖利，“他答应过要陪着我的！他刚刚明明那么温柔！他吻了我！他怎么能丢下我不管？苏婉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对他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还要缠着游原哥哥不放？你把游原哥哥还给我！还给我啊！”

　　这声音，这控诉……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完美女主”遭遇委屈后的反应点上，充满了剧本设定的、被需要的脆弱感和占有欲。然而，在这刻意放大的情绪之下，苏婉兮和鹿游原都捕捉到了一丝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种非人的、空洞的机械感。

　　苏婉兮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求助般地看向鹿游原。

　　鹿游原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紧抿着唇，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凑近手机，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清晰，一字一句地问道：

　　“林薇，告诉我——”
　　“你现在，眼前能看到别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