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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七章 卡伦扎诺 Calenzano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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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回忆起那时候。
他跟着人群逃离边境的火光,跑到了不知何处。精力早已耗竭,他再也迈不开步。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孩子放下,他便一头栽倒在沙地上。
在他几近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孩子醒了。她不哭也不闹,自己蹬开了毯子,挥舞着小手小脚翻了个身,就趴在他旁边,眨着大眼睛看他。
“你睡够啦?”陈贤嘴唇裂了不少口子,一说话就疼得厉害。他困得眼睛眯缝成两条线,尽力朝那孩子笑笑,请示道:“换我睡会,成不……”
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叫他“妈妈”,把小手伸到他脸边。
陈贤想纠正她,但他没力气再说话了,也不愿意打破这珍贵的祥和。他摸着她卷在身上的麻布毯子,手上传来的颗粒感让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分不清是要睡着了还是要死了。
那孩子肉嘟嘟的小手落在他太阳穴上,感觉好温暖。
她摸过他打绺的头发,他好像朦朦胧胧地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双黑夜里也莹莹亮的眼睛、那令他迷醉的笑容,那个会温柔地爱抚他、拥抱他的身影——他朝思暮想的爱人。
陈贤闭上了眼睛……
安详仅仅持续到那只小手死死抓住他的头发,用快能把他头皮都扯下来的力道狠狠一扥为止。
“哎!!”陈贤疼得瞬间清醒,幻影全部消失。
他慌忙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喘着粗气想给她点教训。
可他坐了半天,始终只能无奈地看着罪魁祸首仰头朝自己笑,那笑容里不掺杂丝毫的不怀好意或者歉疚。
一肚子的委屈没处发泄,陈贤叹了口气,埋怨道:“不让睡就不睡呗,揪我头发干嘛……”
孩子不会和他对话,只是朝着天空伸出小手像要抓什么。陈贤抬头去看,银河横贯在天上。
他刚想继续讲述,但大巴车速渐渐放慢,最后停在了路边,司机打开车门下去了。
钱煜珩四下看看,窗外还是黑蒙蒙一片。
“怎么了?”她问。
“我去问问。”陈贤从厕所回来后一直坐在靠走廊的一侧,说着就起身跟下了车。
钱煜珩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贴着玻璃往外看,见陈贤站到了车头灯侧边,和司机师傅凑在一起抽烟,夜色里两个红点忽明忽灭。
她拉了拉风衣领,也下了车。
“不冷吗?”陈贤见她出来,走近两步问了句。
“还好,下来活动一下。”她说着伸了个懒腰。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刚过。
她站到陈贤旁边,问:“我们在等什么?”
“不等什么。到了意大利,车就按意大利时间开了。”陈贤说着把烟头在桥栏杆上捻灭。
钱煜珩笑:“怎么,意大利是有时差吗?”
陈贤也微笑起来:“随性一点,我挺喜欢。”
车后十几米是一座桥,横跨的河里并没有什么水。远处有个小镇,灯光像一团蒸汽笼罩在上空。城市边缘好像还没有人醒来,冬夜格外寂静。
他们踱步过去靠在了桥栏杆上,陈贤跟着钱煜珩的视线,也朝小镇的反方向望去,见得几颗星星挂在空中。
“您说沙漠星空?后来怎么了?”钱煜珩接上之前的话题。
“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星空之一,”陈贤开口,温度便化为白色的雾气,“我有想象过的沙漠星空,可没想到它那么恐怖……”
“恐怖?”
“嗯。那些年……其实,好些年,我都很怕星空。他曾跟我说过:‘星河灿烂,只是因为人间美好’,他走后,我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涵义。孤独的夜里只有繁星陪着我,可并不会越看越觉得熟悉,而是越看越害怕。它们在远大于我人生尺度的永恒里,孤傲地悬挂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冷漠地见证那么多的不算数。”
钱煜珩歪歪头,不解他的意思。
陈贤的重点不在抱怨上,他摇摇头回归正题:“透过繁星,可以看见宇宙的深远,但那夜的星光却越看越近,好像要把我的灵魂吸走一样。我听见周围有人发出惊叹声,我定睛去看,金色银色的光点拖着尾巴,正缓缓地变大……”
“流星?”钱煜珩的语气有些期待。
陈贤看向她,道:“它们坠落地面燃起烈焰引发爆炸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脚边的砂石粒开始弹跳、滚动,大地的震动和轰鸣相继传来,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陈贤连滚带爬地抱起她,跟着周围看不清脸的人群重新移动起来。
又不知是哪个城镇遭到了连天炮火。这一系列的行动好像都集中在夜间,很快分不清是沙尘还是浓烟,渐渐就遮蔽得看不到星空了。
陈贤跟着那伙人,不知道去往何方。他跌倒再爬起来,一路受的伤比前一夜亲历空袭还多。又从黑夜跋涉到了黎明,他们终于和更大一群难民汇合。
“我们走在一条离灌溉渠不远的土路上,天明之后,在沿途设卡的武装部队更多了。我记得看见远处,还冒着烟的城镇废墟边,好像搭了些小帐篷,我们欣喜若狂地往那走,但路被缠满了铁棘的障碍物拦着。”
陈贤解释道:“军队限制两地的往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当地人去和部队交涉,后面一路落下的老幼病残也渐渐都跟上了,聚了一大帮在那。”
“然后呢?”钱煜珩问。
“我当时已经没有力气了,孩子也哭到又睡着了。我又听不懂当地语言,就抱着她坐在边上,等着他们交涉的结果。可是后来人们吵起来了。”他说着摇摇头,“我到现在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啊,可以绝望到和拿着枪的人起冲突。”
或许是那一天两夜对精力和体力的极限消耗,陈贤坐在沙土地上精神恍惚。依稀记得先后有三五个人去沟通,但都没什么实质改变。后来有个穿着一身黄绿色袍子的青年冲到了前面,身后站了位身着灰色长袍的白胡子老爷爷,同样交涉未果后,二人转回身,面朝向他们这些狼狈的难民。
他们喊起了一句陈贤重复不出的短句。
那青年一手放在自己头顶,另一手直直向天空伸起,喊得声嘶力竭。
他纤长的手指并在一起,那形状让陈贤想起高明的手。
他飘忽地望着青年的指尖,它们直指太阳,像白昼灯塔。
周围的民众一开始只是稀疏地跟着低声重复,不一会就有节奏地一齐大喊起来。声浪一下高过一下。
军官也在反复张嘴和他们对嚎,可他的声音被群众的喊声隔得断断续续。身着沙漠迷彩的士兵们举起了长枪,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人们。
气氛焦灼,周围很吵,白花花的大日头照着,陈贤却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只能看见灼净一切的白,只能听见尖锐的耳鸣声。他感觉不到身体,但觉得自己好像是站起来了,好像挣脱出来了,好像跑动出风,好像看见那条虚无的路尽头有个身影,越来越近……
“高明!”
越来越近,他连滚带爬地奔向那、他叫喊、他泪流满面。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在他胸膛,陈贤缓过神来,用力眨了眨眼。
土黄色自视野正中回归,扩散展开。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最前面、攀上了堆砌的防御沙袋。孩子已不在他怀里,那青年和老者也都被他挡在了身后,人群的喊声随着他的苏醒弱了一阵,随即变得更加激昂。
他低头去看,胸前顶着的,是从钢丝刺绳编成的网对侧伸过来的步枪枪口。
陈贤和那持枪的士兵对视了一刻。对方是个年轻人,明显对陈贤的出现很意外,迷彩檐帽下那双深嵌在眼窝中的双眸犹疑着,他在两方此起彼伏的喊声中偷偷顾盼,努力压着双手的战栗。
他身旁的长官在朝着他怒喊,把沙漠中最宝贵的水分都不吝啬地喷到他脸上。
盯着那双眼睛,陈贤突然想起高明曾对他说过的话:
“这是错的,别对暴力习以为常。”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千辛万苦教会了自己这个蠢货,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也不明白呢?陈贤迫不及待地想教训这个世界,但他张了张嘴,犹豫不知该用哪种语言转述。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陈贤下意识扭头去躲,便再也听不见声音。
“我以为我被打死了。”陈贤嗓音毫无波澜地给钱煜珩讲:“当时我整个头都是懵的,天旋地转,但是我没有倒下。我浑身都疼,但没有致命伤。我重新睁开眼,看见身后的人群和我一样呆若木鸡,然后他们之中有个人倒下了,旁边的人张着嘴,或许是在叫喊吧,但我一点都听不见。”
一臂之内的距离,斜朝向天的枪口像炽热的沙漠一样升腾着无色的火。
陈贤心里也燃起了无名怒火。
“愚蠢啊!撞枪口的死不了,无辜的人却中了弹。”
他流着泪又叫又笑,疯癫的样子融入群情激奋的环境,看起来反而不奇怪了。流民们蜂拥而上,老者随着人流把孩子递回给了他,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
陈贤顺着那老者末尾的视线,垂下头,在无声中久久站在原地,仿佛周围的一切冲锋和暴乱都与他和孩子无关。
“我看见她可怜兮兮地往我怀里钻,扯着我的衣服不放,一个劲地哭,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对不起她,太对不起她了。我不应该忘了她,不应该在任何时候丧失理智的,更不该把自己的不负责任推卸到他身上……”陈贤低着头忏悔,“我的无助、我的靠不住,都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陈贤哥,回车上吧,外面冷。”钱煜珩听得想哭,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