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旧游今在否》涧声

10、冯杰

　　翌日，刑部衙署。

　　燕恒摊开几沓卷宗，正伏案细细阅览先前结案的孙庭芳被杀案，并试图和方府杀兄案对比联系，找出其中关联，他两手按着两份案卷，凝眉苦思，腰间碧鸾佩随动作与衣帛细细摩-擦，发出轻微响动。

　　“孙庭芳是替死鬼，却未中毒；方修是被蓄意谋杀，且由其弟投毒……”指尖在“死因”二字上划过，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即将撕开。

　　忽的，一声婴孩啼哭自门口传来，打断了思路，燕恒疑惑抬头，红玉忙出门查看，和彭菱打了个照面，彭菱怀中抱着个襁褓走进来，内里裹着一个白面团似的娃娃，哭得正起劲。

　　燕恒方才想到关键处，被人打断本有些微恼，但看到那娃娃后，却眉头舒展，只站起身来，向二人走近，边走边轻言道：“怎的将这娃娃抱到刑部办案重地来了？”

　　彭菱叹了口气，无奈道：“前几日我日夜在衙中查验尸体，将她托付给邻家婶子照料。如今我还未发工钱，婶子说什么也不肯再照看，我又不能将她独自留在家中，只得前来求大人您了。”

　　燕恒凑近一步，看见那襁褓内，脸上皱巴巴的婴孩。

　　甚是天真懵懂。心下一动，轻轻点了下娃娃脸蛋，娃娃立即止住哭声，双眼盯着燕恒转，嘴里黏黏糊糊地嗯着。

　　彭菱和红玉见状，在旁偷笑。

　　燕恒收回手，脸上浮起几点红晕，轻咳一声道：“这娃娃也算是本案苦主，便差人寻个嬷嬷帮忙照看吧，钱从本官俸禄里扣。”

　　彭菱喜上眉梢，将襁褓搂紧轻轻颠了颠，柔声道：“小棠，以后长大了可千万不要忘了报恩呐，燕大人又是帮你爹娘查凶手，又是给你请照顾嬷嬷，真真是个大好官！”几日下来，她已对燕恒彻底改观，也几乎摸清楚这位上司的脾性：断是个心肠极好的主，故而她才敢将娃娃抱来刑部衙署亲自照看。

　　闻言，燕恒心中掠过一丝怅然，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要说好官好人，他自认还差得远，毕竟何夫人之死，他也难辞其咎。只是本心难违，如今心境已与当日截然不同。皇帝对他已极为不满，不知真相大白之日，他又会被天子如何发落。

　　想到这里，深吸了口气，将思绪重新放回案头卷宗上。无论前路如何，此案必须查清，既给死者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点救赎。

　　彭菱见他不语，似在伤神，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叫燕恒想起当日挨骂的事情来，心中甚愧。

　　脸上泛红，眼神微动，转移话题道：“大人，说起来那狱中的冯杰，前几日我和医师去看过，他服过药后，肺虚之症已然大好。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再审他，孙大人和何姐姐的死可都赖他，他才是害人的狗官！”

　　“既已大好，那便今日提审吧。”之前考虑到冯杰的重病，燕恒一直没有再提审他，现在既然已经痊愈......

　　等等，痊愈？肺虚？！

　　肺虚！？

　　燕恒大骇，急急追问道：“世间可有奇毒，能使人状似肺虚，却又验之不显？”

　　彭菱闻言偏头思索，半晌，呀了一声，惧道：“大人！钩吻慢性中毒就会使人呼吸困难、恶心乏力，和肺虚之症无二！！”抬头惊疑看向燕恒，“您是说冯杰并不是肺虚，而是中毒？！和方大人中了一样的毒？！”

　　燕恒神色凝重，重重颔首：“或许，不止冯杰和方修，那停尸房里被人毒死的官员，应都是中了此毒。”

　　体虚，不是病，是夺命的毒。

　　连环案的关键，在唯一活口冯杰身上。

　　半个时辰后，刑部公堂。

　　脸上恢复血色的冯杰正跪在公堂正中-央，站在他身前的燕恒罕见地青筋暴起，只因冯杰方才对他的提问装糊涂。

　　可谓是一问三不知，再问胡乱答。

　　燕恒恨声喝道：“冯杰！你知不知道隐瞒不报是什么罪？现下圣上已经对此案极为重视，下了最后的期限，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隐瞒不报还要死多少人？身为朝廷命官，如此漠视人命，你心中还有这个朝廷，还有我大燕，还有圣上吗？”

　　冯杰哎呀一声，捶胸顿足，哭喊道：“大人，下官哪里敢欺瞒您呀？下官真的不知啊，真的不知！”

　　好难撬开的嘴！

　　燕恒压下心头怒意，威胁道：“你既不说，那本官便下令搜查冯府！现下你还有补救机会，若是本官搜出什么来，哼！”

　　冯杰闻言，脸上委屈些微破裂，惊恐道：“大人！下官府里什么都没有！母亲年事已高，受不了此等惊吓啊！”

　　“那你可知你差点因毒身亡！你母亲就受得了你这番惊吓？！”

　　冯杰大骇道：“什么！我中了毒？不会是……”说到最后，神色慌张，噤声不言，眼底生出几点绝望。

　　“不会什么？冯杰！要杀你的人没有得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如实招来，本官抓到真凶，或可保你一命。”燕恒道。

　　“不……大人，您保不了我，谁也保不了我，哈哈哈！我明白了！哈哈哈！”冯杰面色古怪，蓦地大笑起来，站起身，在堂内跌跌撞撞轮转数圈，复又倒在地上，抬头死死盯住燕恒，摇头怪笑：

　　“大人，你救不了我，救不了任何人。”

　　见此情形，燕恒更加笃定冯杰定知道其中内情，旋即带人围了冯府，亲自入内搜查。红玉先前在公堂上受了惊吓，于审冯杰前便已回宫，现下燕恒身旁只彭菱跟随左右。

　　待细细搜过库房、书房、厨房乃至寝房，皆无所获，冯杰妻子田氏被眼前阵势吓得哭哭啼啼，冯母亦老泪纵横，燕恒出了冯杰寝房，见二人情状，柔声宽慰道：“老人家和夫人不必忧心，冯郎中前几日惨遭歹人毒手，本官此行便是来找歹人行踪的。”

　　“啊？！这！！大人，我儿现下如何了？”冯母急道。

　　“衙内郎中已经替他诊治过，病已大好。您可放心。”

　　“既已大好，为何还不见他归家，大人莫要诓老身，我儿到底如何了！”

　　“凶手尚未落网，为确保冯郎中安全，暂将其安置于刑部。待真凶归案，刑部自会派人护送其平安归家。”燕恒道。

　　“如此，老身代冯府上下多谢大人了。”冯母屈腿就要下跪，燕恒伸手扶住，摇首道：“此乃本官职责所在，老人家不必多礼。关于冯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或许能助我们早日捉到凶手。”

　　“大人请讲。”冯母道。

　　“不知冯大人平时可有什么爱好或异样？他先前中了奇毒，无色无味。本官与手下遍寻贵府，都没有找到可能□□的地方。”

　　冯母闻言，在廊上缓缓踱了几步，手中银柄黄杨木杖随步伐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在敲击着心头的记忆。

　　思量半晌，迟疑道：“我儿平日里一直以公务为重，常外出与同僚长官饮酒交游，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不过……”

　　“不过最近，他似乎很是喜好品茶，说是一位上官赏的名茶，几乎每日都要饮一杯。”

　　忽然喜好饮茶？

　　燕恒道：“不知这茶现在何处，还请老人家取出让我们验看一番。”

　　冯母双手交叠放在拐杖的龙首之上，叹道：“我儿对那茶宝贝的紧，未曾告知老身。”复又缓缓移步走向冯杰尚在垂泪的妻子田氏，握住她的手，问道：“嫣儿，你可知道？”

　　田氏摇头。

　　连枕边人都被蒙在鼓里，几乎可以断定这茶与冯杰中毒及隐瞒之事脱不了干系。

　　燕恒转身，沉声招来手下：“重搜冯府！”

　　这一次，众人目标明确——找茶。

　　“大人，婆婆，妾虽不知，但曾偷偷留下一点夫君泡茶时的碎屑……”田氏见官兵又要搜府，紧了紧指尖拭泪锦绢，怯怯道。

　　燕恒正要再入寝房搜查，闻言忽地一顿，忙折返几步，步履如飞：“那碎屑现在何处？！”

　　只见田氏入了寝房内，于妆台上窸窣摸索一番，拿出一个小巧锦袋，将锦袋攥进手心，捂于胸口，眉目间尽是愁绪，犹豫半晌方离开寝房将锦袋交给燕恒。

　　燕恒忙抬手召来已去厨房重新搜查的彭菱，彭菱一路小跑回来，接过锦袋打开，倒出其中一点茶粉，捻起来置于鼻尖，仔细嗅闻。

　　半晌，眸色凝沉，对燕恒道：

　　“大人，这茶粉里，有少量钩吻原叶的粉末。”

　　果真如此。

　　燕恒沉着脸严厉令人立即将冯府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院中看门狗吃饭的碗，湖底的沉石水草都没放过。

　　正当他在冯杰书房内四处寻找可能的机关，拿起一个雕花琉璃灯盏时，忽地，一个官兵来报，称冯杰床底发现一个约莫两尺宽的暗格。

　　燕恒果断弃了手中琉璃盏快步赶至现场。

　　只见冯杰寝房暗格内，齐齐整整，赫然摆放着三十几块足金金条，三只方寸锡制茶罐，和一只……

　　浸着暗红血渍的粗麻皮鞭。

　　砰——

　　院内假山湖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有人投湖。

　　是冯杰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