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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鼓舞 ...

  •   青海互助的山道弯得让人晕眩。

      越野车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盘山路上爬行,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隐约可见一线银光——那是黄河上游的支流,在这个季节水量不大,但水流湍急得能把石头磨圆。

      沈喻靠着车窗,脸色有些苍白。她已经晕车三个小时了。

      “快到了。”阿赫说,这是他在近两小时内说的第四遍。每次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盯着后视镜,观察沈喻的状态。

      车终于在一个垭口停下。阿赫熄火,从后备厢拿出保温杯:“喝点,还热着。”

      沈喻接过,是酥油茶,咸的。她小口啜着,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晕眩感稍微缓解。她看向窗外——垭口另一侧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片开阔的谷地,几十座土族特有的庄廓院依山而建,土黄色的墙体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光泽。更远处,山坡上有一座小庙,庙前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那就是梆梆会的地方。”阿赫指了指小庙,“土族最重要的祭祀仪式之一。今天是头一天,主要是准备工作,需要请神。”

      沈喻推开车门,山风立刻灌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寒战。

      她背起背包——很轻,里面只有水、笔记本、少量药品。没有那些沉重的设备,她反而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少了什么。

      两人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路上遇到几个土族老人,都背着竹篓,里面装着香烛和供品。他们看见阿赫,用当地方言打招呼,阿赫一一回应,还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散给他们。

      “你认识他们?”沈喻问。

      “跑这条线十几年了,多少都见过。”阿赫说,“上次来是四年前,也是梆梆会。那时候带的是个日本学者,要研究土族傩戏的面具。”

      “他研究出来了吗?”

      阿赫笑了:“研究出没研究出不知道,但喝酒喝进了医院。土族的青稞酒,后劲大。”

      走到小庙前的广场时,仪式准备工作已经热火朝天。十几个中年男人正在搭建一个巨大的松枝门楼,女人们则在一旁准备供品——整只的羊、成摞的馍馍。最引人注目的是广场中央那一排鼓,大大小小二三十面,鼓皮泛着陈旧的黄色。

      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老人走过来。他是这场梆梆会的大法师,姓王,村里人都叫他阿爷。他和阿赫显然熟识,两人握手后低声交谈,王阿爷不时看向沈喻。

      “这是沈老师,我的朋友。”阿赫介绍,“她对土族的文化很感兴趣,想来看看梆梆会。”

      王阿爷打量沈喻,目光在她空荡荡的双手和背包上停留片刻,然后点点头:“看可以,但要守规矩。神事不是戏,不能乱来。”

      “我明白。”沈喻说。

      “那就好。”王阿爷招招手,一个年轻人跑过来,“带客人去东厢房休息,晚上再来。”

      东厢房是庙里的一间偏屋,土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上铺着羊毛毡。窗户很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旧木料混合的气味。沈喻放下背包,走到窗边往外看。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鼓被一面面架起来,鼓手们用手掌拍打鼓面,侧耳倾听。

      “他们不用调音器?”沈喻问带他们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鼓的音,得跟山应和。你听——”他推开窗户,指着一面最大的鼓。

      广场上,一个五十多岁的鼓手正举起鼓槌,重重一击。

      鼓声不是传来的。是砸过来的。砸在胸口,砸在地上,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这捶打。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被抓住了,被迫跟着那野蛮的节奏狂跳。

      几乎在同时,对面的山壁传来了回声——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被岩石和空气改造过的、更悠长的回响。

      鼓手侧耳听着回声,又敲了一下,这次力度不同。回声也随之变化。

      “他们在和山说话。”年轻人说,“每面鼓的音都得调得跟山应得上,不然神听不见。”

      沈喻怔怔地看着。在她所有的学术理论里,声音是独立于环境的物理现象。可在这里,声音是对话——鼓和山的对话,人和神的对话,现在和过去的对话。

      阿赫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馍馍:“先吃点。晚上仪式要持续到后半夜,没时间吃饭。”

      馍馍是刚蒸出来的,还温热,里面夹着咸菜和肉末。沈喻咬了一口,很扎实的口感。她忽然想起,自从进入青海,她的饮食习惯完全被打乱了——没有固定的三餐时间,抓到什么吃什么,酥油茶代替了咖啡,馍馍代替了米饭。

      “晚上,”她问,“我需要注意什么?”

      “跟着我就行。”阿赫说,“让你站就站,让你跪就跪,让你喝酒——”他顿了顿,“尽量喝。实在不行,我帮你挡。”

      夜幕降临时,梆梆会正式开始。

      广场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焰蹿起两三米高,把周围的一切染上跳动的橙红色。鼓手们围成半圆,每人面前手持一面鼓。王阿爷站在最前方,身穿法衣,头戴法冠。

      没有开场白,没有解说。王阿爷开口唱诵。

      那不是歌声,也不是说话声,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吟哦。音调极高,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拉得很长,像要把空气撕裂。沈喻完全听不懂歌词——那是古土语,只有少数老祭司还掌握。

      鼓声响起来了。

      起初很慢,很有节奏,每一击都落在吟唱的间隙。但渐渐地,鼓点密集起来,从单鼓变成双鼓,从齐奏变成轮奏。每一面鼓都有不同的音高和音色,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声网。

      沈喻站在人群边缘,感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皮肤,通过骨骼,通过脚底的土地。鼓声让地面微微震动,篝火的热浪混着声浪扑在脸上。她想分析,想理解,但大脑一片空白。这不是她能理解的语言,也不是她能解析的结构。

      这是纯粹的感受。

      仪式进行了大概一个小时。鼓点转急,吟唱音高,舞者开始围着篝火旋转——不是优美的舞蹈,而是某种近似痉挛的、重复的踏步和转身。他们的脸在火光中扭曲,汗水在额头反光。

      鼓点密到几乎没有缝隙,像一场心脏的冰雹。然后,那个旋转的年轻人,动作忽然断了。

      不是慢下来,不是摔倒,是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猛然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拍进尘土里。闷响被鼓声吞没。

      沈喻的呼吸骤停。

      没人尖叫,没人惊慌。两个老人走过去,动作熟练得像捡起一袋粮食,把他拖到阴影里,往脸上洒水。鼓声没停,吟唱没停,火堆还在烧。仿佛刚才倒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这是……”沈喻抓住阿赫的手臂。

      “神附身了。”阿赫平静地说,“过一会儿就醒了。”

      沈喻死死盯着那阴影里的人形。她学过医学常识,知道这可能是缺氧、疲劳或癔症。

      但在此刻,在震耳欲聋的鼓声和晃动的人影中,那些知识薄得像一张纸,被一个更巨大、更古老、更蛮横的认知轻易捅破:有东西来了,短暂借用了那具年轻的身体,用完,又随手扔了回来。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不是来自外界,是从自己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结界之外。这里的世界,运行着一套她无法用任何仪器测量、任何理论解释的法则。

      果然,几分钟后,那个年轻人睁开眼睛,茫然地坐起来。他看起来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疲惫地靠在墙上,有人递给他一碗水,他慢慢喝着。

      仪式继续。又有两个人倒下,被抬走,醒来。整个过程安静而自然,就像季节更替,就像日升月落。

      深夜十一点,第一阶段的仪式结束了。鼓手们放下鼓槌,舞者们停下来,所有人都喘着粗气,汗湿的衣服在火光中冒着白汽。王阿爷脱掉法衣,露出里面的普通长袍,走到篝火边坐下,接过旁人递来的烟袋。

      人群开始松散,有人去吃东西,有人低声交谈。刚才那些激烈的、近乎癫狂的场景,转眼就变成了日常的烟火气。

      沈喻还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她脑子里全是那些声音——鼓的撞击,吟唱的尖锐,舞者脚步的震动。它们混在一起,无法剥离,无法分类。

      阿赫走过来,递给她一碗热汤:“喝点。你脸色不好。”

      沈喻接过碗,手在抖,汤洒出来一些。她喝了一口,是羊肉汤,很鲜,但尝不出味道。

      “我……”她开口,声音嘶哑,“我什么都听不懂。”

      “正常。”阿赫在她旁边坐下,也端着一碗汤,“我也听不懂。”

      “那他们到底在唱什么?”

      “谁知道呢。”阿赫望着篝火,“王阿爷说过,那些词早就失传了,现在唱的只是音。但音里有东西——有祈求,有恐惧,有对天地说话的本能。”

      接下来的两天,梆梆会持续进行。每天的内容都不同——第二天是游村,队伍抬着神轿走遍每一个庄廓院,每家每户都出来磕头、献供;第三天是送神和祈福,王阿爷给每个人系上红布条,念诵祝福。

      沈喻全程跟着。她没有试图记录,没有试图分析。她只是看,只是听,只是让自己被这些仪式淹没。

      第三天下午,仪式接近尾声时,王阿爷突然朝沈喻招手。

      沈喻走过去,老人看着她说:“你,来。”

      他递给她一根红布条,示意她系在手腕上。沈喻照做了。然后王阿爷闭上眼睛,开始念诵。这次不再是那种尖锐的吟哦,而是低沉平缓的,像在说话。

      念完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沈喻:“你的心,太重。”

      沈喻愣住。

      “心要空。”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像鼓,空的,才能响。”

      他转身走了,留下沈喻站在那里。手腕上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动,像一个小小的、活着的旗帜。

      傍晚,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村民们开始收拾场地,把鼓都整理搬回庙里。篝火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风一吹就扬起细碎的火星。

      沈喻和阿赫站在垭口上,看着山谷里渐渐亮起的灯火。三天三夜,像一场漫长而混乱的梦。

      “明天回敦煌?”阿赫问。

      沈喻摇摇头:“我想再待一天。”

      阿赫有些意外。

      “我想……”沈喻斟酌着措辞,“我想去听听,没有仪式的时候,这里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于是他们多留了一天。

      第四天清晨,沈喻独自一人走进村庄。没有了鼓声和吟唱,村庄恢复了日常的节奏。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棒槌敲打石板的声响清脆而有规律;男人们在修葺屋顶,夯土的闷响和说话声混在一起;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笑声像洒了一地的玻璃珠。

      她走到小庙前。广场空荡荡的,只有王阿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抽着烟袋。看见沈喻,他点点头,挪了挪位置。

      沈喻在他旁边坐下。两人都没说话,就那样坐着,看着太阳慢慢升高,把山谷染成金色。

      过了很久,王阿爷开口:“你听到了什么?”

      沈喻想了想:“洗衣,夯土,孩子笑。”

      “还有呢?”

      沈喻仔细听。远处有羊叫,近处有鸟鸣,风吹过庙檐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就是这些了。”她说。

      王阿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是声音。但你要听声音下面的东西。”

      “下面的东西?”

      “听羊为什么叫——是饿了,还是找不见羔子了。听夯土的声音——是新婚的房子,还是老人最后的住处。听孩子笑——是纯粹的高兴,还是笑给大人看的。”老人磕了磕烟袋,“声音只是皮。皮下面的肉,才是真的。”

      沈喻怔怔地看着老人。这个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土族祭司,说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从未意识到的门。

      回程的路上,沈喻一直很沉默。车开出山区,重新驶上戈壁公路时,她突然开口:“阿赫。”

      “嗯?”

      “你记不记得,在裕固族婚礼上,那个老妇人咳嗽了?”

      “记得。”

      “我当时很焦虑,因为觉得仪式不完整了。”沈喻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电线杆,“但现在想,那个咳嗽可能就是仪式的一部分——老人老了,气不够了,但还在唱。那不是错误,那是……真实。”

      阿赫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还有梆梆会上那个倒下的年轻人。”沈喻继续说,“我当时很震惊,觉得那是意外。但对他们来说,就像……就像天气变化一样自然。”

      车在笔直的公路上行驶,两侧是无尽的戈壁。远方地平线上,祁连山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

      “我以前总觉得,”沈喻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文化是可以用方法去捕捉的东西。就像捕蝴蝶,用对了网,就能把它完好地钉在标本板上。但我错了。文化不是蝴蝶,是风。你张开网,它从网眼里流走了。你关上门,它从窗缝里钻进来。你永远抓不住它,只能……站在风里,感受它吹过皮肤的感觉。”

      阿赫沉默了很久。快到敦煌时,他才说:“我阿爸说过一句话。他说,世界上有两种旅人——一种是把石头带回家的人,一种是把家变成石头的人。第一种人到处捡纪念品,第二种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他顿了顿:“沈老师,你以前是第一种人。现在,好像慢慢变成第二种了。”

      车驶入敦煌市区。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喇叭,导游的扩音器,夜市小贩的叫卖。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嘈杂,混乱,充满生命力。

      沈喻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好多天没有碰过那些设备了。没有分析声波,没有整理数据。她甚至没有做任何像样的田野笔记。

      但她记得。记得□□老人吟唱时睫毛的颤动,记得裕固族新娘上马时颤抖的肩膀,记得梆梆会的鼓声如何让地面震动,记得王阿爷说“心要空,才能响”。

      这些记忆没有格式,没有分类,没有学术价值。但它们在她身体里,像种子埋进土里。

      “明天休息一天。”阿赫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后天早上五点,出发去塔什库尔干。最后一站了。”

      沈喻点点头,下车。走出几步,她又回头:“阿赫。”

      “嗯?”

      “谢谢。”

      阿赫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很真实:“工作而已。收了钱,就得办事。”

      但这次,沈喻知道不是。

      她走进酒店大堂,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走到角落的沙发坐下。窗外的敦煌正迎来黄昏,鸣沙山在夕照中泛着金红色的光。

      她闭上眼睛,不是听,是回想。

      那些声音在记忆里浮起来,不是有序的,不是清晰的,而是一团混沌的、温暖的、活着的噪声。

      像风。

      像吹过几千里戈壁,带着沙砾、草籽、雪水、炊烟的风。

      你抓不住它。

      但你可以站在风里,让它吹透你,让你也变成风的一部分。

      沈喻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

      她站起来,慢慢走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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