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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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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早晨,祝璟闲在床边坐了二十分钟。
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报纸。
他第三次走到衣柜前,又第三次退回来。
衣服换了又换,最后穿的还是平日里那套洗得发白的纯棉T恤和深色长裤。
他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蒙了层霜,于是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平光的,没有任何度数,只是让他觉得有层屏障。
焦虑像无数只蚂蚁,在他皮肤下缓慢爬行。
他能想象图书馆里的人潮,想象那些陌生的目光,想象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可最后,他还是拿起书包出了门。
只因为谢午凉会在那里。
市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光,祝璟闲站在台阶下,看见谢午凉和夏予惟已经等在门口。
谢午凉穿了件简单的白卫衣,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手机,夏予惟则在一旁和路过的女生谈笑风生。
祝璟闲的脚步兀地迟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贸然闯入的配角,打扰了别人原本完美的画面。
“来了!”谢午凉抬起头,眼睛瞬间亮起来。
那点亮光让祝璟闲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走过去,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
夏予惟上下打量他一眼,笑了:“你穿成这样,是准备隐身吗?”
祝璟闲攥紧了书包带。
他知道夏予惟没有恶意,但这种直击要害的调侃让他想立刻转身离开。
“挺好。”谢午凉忽然说,“图书馆就是要穿舒服点。”
他自然地接过祝璟闲的书包,“我占了三楼的自习区,那边人少。”
夏予惟挑了挑眉,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午凉一眼。
三楼果然安静。
靠窗的位置能俯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把远处的楼宇切割成朦胧的色块。
祝璟闲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谢午凉挨着他,夏予惟坐在对面。
摊开习题册,祝璟闲很快进入了状态。
讲解题目时,他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流畅起来,那些数字和符号是他的安全区,在他构建的秩序里,他是主宰。
“这里用参数方程。”他握着笔,在谢午凉的草稿纸上写步骤。
谢午凉却没看题,而是在看他。
看他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片阴影,看他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他思考时无意识轻咬的下唇。
“懂了没?”祝璟闲抬头,撞进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
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在谢午凉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的倒影。
“没懂。”谢午凉面不改色地撒谎,“你再讲一遍。”
夏予惟在对面噗嗤笑出声,收到谢午凉警告的眼神后,举起手机:“我妈叫我回家吃饭,你们继续。”
他收拾东西,冲祝璟闲眨眨眼,“这小子要是还听不懂,你就用笔敲他脑袋。”
说完就利落地离开了。
祝璟闲这才意识到,夏予惟是故意的。
他早就计划好要留下他们独处。
这个认知让他更紧张了,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就这样。”谢午凉浑然不觉似的,把卷子往祝璟闲那边推了推,“我们继续。”
雨势渐大,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祝璟闲却觉得冷,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卫衣外套罩在了他身上。
“穿上。”谢午凉说,他的声音近得像是贴在耳边,“看你一直在抖。”
祝璟闲顿时僵在那里。
外套上有谢午凉的味道,那种阳光混着洗衣液的清香,像一张温柔的网把他罩住。他想拒绝,却被谢午凉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说,“我讨厌重复第二遍。”
这语气有点霸道,却让祝璟闲奇异地安心下来。
他裹紧外套,袖口长得遮住了半截手指。
他低下头,忽然很想把脸埋进衣领里,深深地吸一口气。
“谢谢。”他声音发闷。
谢午凉没回应,只是重新拿起笔,在刚才那道题上圈了个圈:“这次真懂了。”
雨下到中午还没有停的意思。谢午凉合上习题册:“走吧,请你吃饭。”
“不用,我带了面包。”祝璟闲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干瘪的三明治。
谢午凉见状微微蹙眉,直接抽走那个三明治,塞进自己书包:“我收补课费了。”
他站起来,顺手把祝璟闲的书包也拎起来,“对面有家面馆,排骨汤面,对你的胃好。”
祝璟闲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的健康档案,我背下来了。”谢午凉说得理直气壮,“慢性胃炎,低血糖,还有——”
“别说了。”祝璟闲打断他,声音有点急。
他不想听那些冰冷的病症名称从谢午凉嘴里念出来,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残次品。
谢午凉却忽然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头顶:“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触碰太短暂,短暂到祝璟闲以为是幻觉。
可头顶残留的温热告诉他,那不是梦。
面馆很小,老板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
谢午凉点了两大碗排骨汤面,额外加了一份青菜,推到祝璟闲面前:“吃完。”
祝璟闲嗯了一声,乖巧地小口吃着。
他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胃疼,一个人缩在医务室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
那时他多希望有人能给他端一碗热汤,哪怕只是一句问候。
可没有。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好吃吗?”谢午凉问。
祝璟闲点点头,不敢开口,怕声音会泄露情绪。
吃完面,雨反而更大了。
淅沥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谢午凉站在店门口,看着祝璟闲把外套还给他,看着他在雨幕前踌躇的样子。
“没带伞?”谢午凉问。
祝璟闲点头。
他出门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带伞。
他讨厌下雨天打伞,那种被局限在小空间里的感觉让他窒息。
“巧了,我也没带。”谢午凉说得轻松,下一秒却脱下自己的卫衣,撑在两人头顶,“跑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
“别废话。”谢午凉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进雨里。
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水雾。
祝璟闲被谢午凉护在身侧,那件卫衣并不大,要两个人躲雨就必须靠得很近。
他感觉到谢午凉的手臂环着他的肩,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穿透湿漉漉的衣料传过来,感觉到雨滴砸在头顶的布料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他们在雨中奔跑,水花溅湿裤脚。
祝璟闲的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分不清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谢午凉。
他偷偷侧过脸,看见谢午凉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一串透明的珍珠。
“看路!”谢午凉忽然说,手臂收紧,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祝璟闲懵然抬眼,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电线杆。
他低下头,看见两人交错的影子投在水洼里,像一个拥抱。
跑到他家楼下时,两人都已经湿透。
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一盏,光线昏暗。
谢午凉把卫衣拿下来,拧了拧水,随手搭在肩上。
“几楼?”他问。
“三楼。”祝璟闲说,“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不急。”谢午凉跟着他上楼,“我歇会儿。”
楼道很窄,两人一前一后,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祝璟闲摸出钥匙,手有些抖。
他不想让谢午凉看见他的家,那间只有五十平米的出租屋,墙壁泛黄,家具老旧,空气中弥漫着常年不散的中药味。
可谢午凉已经跟进来了。
屋子很小,一览无余。
祝璟闲紧张地观察谢午凉的反应,生怕在他脸上看到同情或怜悯。
但谢午凉只是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黑色的植物上。
“那是什么?”他问。
“黑玫瑰。”祝璟闲轻声说,“朋友送的种子,我试着种,但没开花。”
那其实是个谎言。
那是他在网上买的种子,因为好奇黑色玫瑰是否真的存在。
可养了一年多,它只长叶子,从来不开花。
谢午凉走过去,指尖触碰那墨绿色的叶片:“会开的。”
他说,“黑色玫瑰要三年才会开花。”
祝璟闲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妈喜欢种花,我跟着学了点。”谢午凉转过身,眼神认真,“祝璟闲,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祝璟闲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靠在门框上,忽然觉得好累,累到不想再去隐藏,不想去抗拒。
“谢午凉。”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发颤,“你知道黑色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谢午凉摇头。
“是‘你是恶魔,且为我所有’。”祝璟闲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畸形,病态,不正常。就像……”
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他没说完,但谢午凉似乎听懂了。
他走过来,站在祝璟闲面前,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伸出手,很轻地擦掉祝璟闲脸上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祝璟闲。”他说,“你知道我妈养的黑色玫瑰,她告诉我的花语是什么吗?”
祝璟闲抬眼看他。
“是‘温柔真心’。”谢午凉说,“花语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编的。你觉得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刻意放低,“我觉得,黑色玫瑰就是黑色玫瑰。它开花,是因为它想开。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被定义。”
祝璟闲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谢午凉的手背上。
他想要转身,想要逃跑,却被谢午凉按住肩膀。
“别动。”谢午凉说,“让我把话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祝璟闲,我——”
“别说。”祝璟闲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哀求。
他害怕听见那句话,怕那是自己的幻听,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
谢午凉看了他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小了。
最后他松开手,后退一步,露出那个熟悉的笑,“我想说,我也想养一盆黑色玫瑰。你能教我吗?”
祝璟闲愣住了。
他看着谢午凉,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苍白,惊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好。”他说。
谢午凉走到窗边,又摸了摸那盆植物的叶子,指腹传来冰冷的凉意,以及叶子清晰的脉络,“那就说定了。下周一,我带肥料来。”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哦对了,下周月考,老班说按成绩排座位。你……”
他没说完,但祝璟闲听懂了。
他点点头:“我会考好的。”
不是为了座位,是为了能继续坐在谢午凉身边。
谢午凉笑了,冲他摆摆手,转身下楼。
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
祝璟闲关上门,背靠着门滑坐在地。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
那件被雨水浸透的卫衣还搭在肩上,带着谢午凉的温度和气味。
他哭了,又笑了。
哭自己躲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原来也可以被这样温柔地对待。
笑自己像个傻瓜,把畸形当真理,把黑暗当救赎。
他抬起头,看着窗台上那盆黑玫瑰。
雨后的阳光从云层缝隙漏进来,恰好照在那片墨绿的叶子上。
他忽然觉得,也许它真的会开花。
不是因为它想开花,而是因为它值得开花。
周一早晨,祝璟闲走进教室,发现桌上多了一袋肥料,还有一张便签。
上面是谢午凉潦草的字迹:
“黑色玫瑰养护指南第一条:别让它淋太多雨,但也别把它关在家里。”
“它值得被好好对待。你也是。”
祝璟闲攥着那张便签,坐进座位里。
他看向旁边正在整理书包的谢午凉,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
那瞬间,祝璟闲听见心里有东西破土的声音。
很轻,很软,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像一颗黑色的种子,终于在漫长的雨季里,决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