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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场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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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秋一边往外走,一边快速地摸出薄荷糖盒子,从里面摸了一粒。淡蓝色的硬粒融在嘴里,泛出干燥的甘味来,那股窒息般的重压才被渐渐抚平。
他靠着门边站,雨此时已经小了许多,可以勉强看出细密的雨丝,落到皮肤上却感受不到实处。池秋翻出手机,发现路决给他发了微信好友申请,下面显示通过手机号搜索添加。
他犹豫一下,点了同意,路决的头像是小路边的一片四叶草,微信名就是端端正正的“路决”两个字,甚至不用改备注。但这也有些麻烦。一开始如果不将备注写清楚,对方一旦修改了名字,就会很快消失在列表里。池秋想了想,还是在“路决”前面加了一个“a”。
手机上蓦然跳出旅店客服的电话,池秋吓了一跳,忙接起来。
对方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语气中尽是歉意。池秋听了半晌,一边开门进去,正对上路决的眼睛。
“怎么了?”路决看着他打电话的手,问。
池秋犹疑地看了路决一眼,又将那个夸张得有些荒谬的想法从自己脑中撤除。他摇了摇头,在手机上又打开订旅馆的软件,径直走进屋,一并将雨声关在门外。
不知道是路决眼尖瞟见了他订旅馆的软件还是什么,池秋路过他时,他开口:“怎么又要订旅馆?原来订的房间没了?那就住老房子吧。”
池秋猛地转过身,看见路决盯着自己,犹疑地开口:“你……”
“我今天准备住在这里。你也住下来吧。”路决打断他,“本来就是你的房子,不是吗?你在躲避什么?”
是啊,他在躲什么?有什么好躲的?
池秋的那股子叛逆劲又被路决短短两句话激起来。把行李箱拖进屋之后,他迟迟没有打开,就是想等会直接拖进旅店。但被路决一说,他一气之下把行李箱直接拖上了楼。
气还没喘匀,池秋才意识过来上当,他哒哒哒跑下来,看见路决眼中含笑。这时候夜已笼下来,屋内没有开灯,但是路决的眉眼浓墨一般,漾漾地融在夜里。
鬼使神差地,池秋怔愣片刻,甚至不忍心开灯。只是和他对视两秒,又跑上楼去,把卧室的窗打开了。
雨停了,湿润的风裹着些许春寒涌进。池秋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感到久违的舒快。他把行李箱打开时,听见楼下浴室传来水声。
路决得了池秋的默许,进了浴室。洗好澡上楼时,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池秋激烈的声音。
“我跟你说过了卖房子没有那么快,什么叫我不想回北京?”
路决的脚步一顿。
“之前的事不是翻篇了吗?你再提起来是什么意思?伍嘉南,我知道你很急,我也在尽力不是吗。”
路决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池秋背对着他,在大开的窗边抽电子烟。涌进的狂风几乎立刻将他吐出的烟吹散。他嘴角又是那种熟悉的、讽刺的笑,他一边和对面吵着,一边含一口烟再吐出来,时不时会因为急促的吐字而使烟一团一团喷出来。
“你怀疑我?伍嘉南?你怀疑我?之前是那些人来纠缠我,不是我去勾搭他们,你不相信我就直说。”
路决站了一会,没进去,只是看着池秋绷紧的背脊,没来由觉得有点烦躁。倒是池秋察觉到了路决的视线,转过身来,脊背不自觉一松。
他做了个手势让路决出去,眼睛看着路决,说:
“怪我太招人?你自己听听看你在说什么。是他们缠上来的,我没有任何错。”
路决微微一窒。
池秋很快移开眼神,也没管路决,转过身去:“伍嘉南,我已经答应给你付违约金了,我就会做到。你不信任我是你的问题。”
挂断电话后,池秋还背对着路决不愿意转过去,只是一口一口抽着烟。心里的烦闷又涌上来,他下意识又去摸薄荷糖盒,但是察觉到路决在盯着自己,他还是没把那盒子摸出来,只是隔着口袋有些不自在地摩挲那盒子的形状。
这实际是他与伍嘉南相恋以来的第一次异地。两个人离开了对方的肉/体,似乎连头脑也冷静下来。从前的种种矛盾,此刻卷土重来。伍嘉南不信任他,他知道,这缘于大学期间池秋受到的几次骚扰。伍嘉南老是怪他太招人,池秋隐约知道这一点。在争吵后,他已尽量打扮得低调。
但是伍嘉南改不掉翻旧账的毛病。
此刻抽着烟,葡萄味香精冲上头,似乎将头脑也冲得清醒几分。池秋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他的七十万并不是要给伍嘉南,而是要给男友。
他到底付钱给爱还是责任?
“哥,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路决把他的思路打断。池秋转过头,后知后觉地有些窘迫。从北京回来到现在,路决已经看到他和伍嘉南的几次争吵。
池秋不敢看他的眼神,只是略过他走向浴室。
路决拉住他。
“你还没拿换洗衣服。”
“噢,噢。”
池秋揉揉头,迟钝地返回去。打开卧室的衣柜,他们的旧衣服竟然还在。九年里,魏兵竟然完全没有动过他们的房间。
池秋扫过三批衣服,从外到里分别是他的,高中时候的路决的,还有几件十岁小孩的衣服,池秋的目光在上面停留几秒,略过它。
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路决,发现对方穿着他的衣服。
“你……”
池秋高中时候买了很多过分长而宽的衣服,套在路决的身上竟刚刚好。虽然高中时路决找不到干净衣服时也曾借池秋的穿,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但路决颇为无辜:“这么晚了,不好回我的房子拿换洗衣服。我16岁走之前留了一点衣服,但是到现在完全不能穿了。高中时候又不是没借过你的衣服穿。衣柜里落不到尘,很干净,我看过了。”
这一串话说下来,池秋被他堵住,方才的烦闷竟然消了大半,他一时无言,又顶不住路决的眼神,只得拿了睡衣去浴室。
洗完澡,池秋发现路决还在卧室里。路决的床还留着,勉强可以睡,但池秋却觉得很不自在。
他想路决说对了,他确实在躲避些什么。
池秋靠着门框,不客气道:“你去客厅睡。我有男朋友,要避嫌。”
“你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再说,你不是对我没意思?那避什么嫌。”路决又是熟练地吐出一串理由,堵得池秋没话说。
路决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嘴皮子练得这么利索。
路决眨了眨眼,见池秋还不是特别信服,又点出:“客厅是魏叔叔死的地方。”
“那去爸妈房间。”
路决随即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池秋后知后觉,高中母亲生病后魏兵经常带女人去他们卧室过夜。
……挺脏的。
池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进了房间。路决很快知道这就是默许,忍不住笑了。窗还是开着,雨似乎也没再下。
雨后的空气很冷,但池秋却觉得很热。熄了灯,他还是心烦意乱,忍不住再去把窗开得大了一些。
路决很快睡着了,他面对着池秋,微微蜷缩着身子,睡得很安静。
池秋尽量不去看他,翻了个身,脑中是熟悉的清明。
高中起就常常失眠,照理来说,他应当习惯。大学时候赶大作业时,这种缺陷甚至帮了他不少忙。但是池秋却觉得,今天的这次失眠尤其难熬。
他干脆站起来,然后发现电子烟和薄荷糖盒和脏衣服一起落在了楼下的浴室里。他怕吵到路决,没有开灯也没有开门,硬生生地盯着天花板到后半夜,察觉到风大了一些,又蹑手蹑脚起身把路决那边的窗关上一半。
还是睡不着。隐约的心慌开始从胸腔一点点蔓延,池秋还是受不住,自以为轻声地下去取薄荷糖盒。
卧室门半掩着,楼下开浴室灯啪嗒一声响,路决被惊醒。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眼,没看到池秋。
他看了眼枕边的手表,3:41分。
池秋的动作很轻,他开大门抽了几口烟,从糖盒里摸了一粒吃,想了想还是把烟和糖盒都带上了楼,放在枕边。蓝色的小片慢慢在口中融化,池秋感到自己似乎轻飘飘地,被地母的手托住,很快沉入梦乡。
等池秋的呼吸渐渐平稳,路决又看了一眼手表,3:56分。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池秋的糖盒,而后才慢慢睡去。但睡去没多久,又被雨声惊醒。
犹疑了片刻,路决还是起身把池秋那边的一半窗也关上。但是留了一条缝,好让池秋吸一些被雨打湿的新鲜空气。
只有弄堂里昏黄的灯光从窗外蔓进来,照亮池秋半张脸。雨声零落之间,路决想到,十年那天傍晚他初见池秋时,也在下春雨。
只不过那场雨没有这样温柔。那场雨像刀子一样,被从阴冷的天空中猛掷下来,像是要把地上的活人全部扎出血、像是要把路听寒的棺材劈开。
来的人也不多,多半是母亲生前的朋友。那些人接连走过路决的身边,有的停下来、怜惜似地摸摸他的头,但没有一个人上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那时,路决怔怔地站在雨中,听殡仪馆工作人员熟练地说出悼词,以为葬礼结束之后自己就要送到福利院去。
他想起妈妈还健康的时候,他们在街上看到过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呜咽呜咽地发出一点惨叫。路决问路听寒:“妈妈,小狗崽怎么会被丢在这里。”
路听寒握紧他的手:“狗妈妈离开了呀。”
“狗妈妈为什么要丢下小狗?妈妈,你也会丢了我吗?”
“小决。”路听寒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他,“妈妈绝对不会丢了你。就像那只狗妈妈,她肯定也不想丢下自己的宝宝。”
骗人,骗人,骗人。
妈妈,你为什么把我丢下,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
雨丝斜倾进来,把路决的脸颊尽数打湿。渐渐地,冰冷的雨流中混进了滚烫的泪液,路决的眼眶渐渐肿胀起来,但是他死死咬着唇,不愿让别人听到。
命运如雨中的幻影,幽幽地在他身边摇荡,但所幸命运最终还是垂怜他。路决哭得头疼时,后知后觉有人在擦他的眼泪。
他抬起头,对上池竹英一张憔悴的脸。她刚下班,一路从机场赶过来,身上穿着路决熟悉的空姐服,紧蹙的双眉上,眉粉扑簌簌往下落,眼泪也跟着下落。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哀怜地擦着路决的脸,“你妈妈嘱咐我过来接你……飞机遇到了气流延迟降落好久。不过还好我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那是路决和养母池竹英见的第一面。当天傍晚,他见到池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