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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命运的回旋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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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境”的落地窗外,海城的夜色璀璨如倾倒的星河。
陈烬坐在观景最佳的VIP三号桌旁,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间一只低调的机械表。
七年时间将他眉宇间最后一点青涩磨去,沉淀下的是属于创业者的锐利与掌控感。只有极熟悉的人才能察觉,那深沉眼眸深处,始终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执念。
“陈总,关于数据接口的合规性问题,我们技术团队的建议是......”对面坐着的客户王总侃侃而谈。
陈烬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细长的杯柄。他听得认真,这个合作关系到公司下一阶段的战略布局。但思绪的某个角落,总是不受控制地游离。
七年了。
他创立的“光熵科技”从三人的初创团队发展到如今估值数亿,他买了车,买了能看到江景的公寓,银行账户里的数字以他年少时不敢想象的速度增长。可每次深夜归家,面对空荡的客厅和那只总会蹭到他脚边、名叫“眼睛”的肥猫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便会席卷而来。
他找过。动用人脉,甚至私下请过调查机构,可林昭就像一滴水蒸发在异国的空气里,杳无音信。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站得更高些,再高些,高到也许有一天,那个人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能重新看见他。
“陈总?”王总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陈烬迅速回神,端起酒杯致歉:“抱歉,刚才想到技术实现的一个细节。您继续说。”
就在这时,餐厅的背景音乐切换了。
前一首爵士乐慵懒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钢琴的前几个音符便如月光般流淌而出,清澈而忧郁带着克制的颤动,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打在记忆最敏感的神经上。
陈烬整个人僵住了。
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那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
不可能认错。他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循环这首曲子,直到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呼吸般的停顿都刻进骨髓。
这是林昭第一次邀他去林家别墅时,为他弹奏的曲子。那个气氛醺然的夜晚,琴键上跳跃的修长手指,少年微微侧头时柔软的额发,还有曲终时那双望向他带着明朗期待的眼睛......
记忆如潮水轰然决堤。
“陈总?您没事吧?”王总诧异地看着他骤变的脸色。
陈烬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投向音乐传来的方向——餐厅中央的三角钢琴,此刻空无一人。琴声是从音响系统传出的录音。
不是他。
心里刚升起一丝自嘲的失望,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扫过整个餐厅。
然后,他看到了。
从后厨方向通往VIP区的通道上,一个穿着合体制服的身影,正端着一个放有红酒和酒杯的托盘,稳步走来。那人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灯光下清瘦而分明,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构成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弧度。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周围的一切,王总的声音,其他桌客人的低语,甚至那首夜曲,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陈烬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
七年的时光在那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褪去了少年人饱满,下颌线条更加清晰,肤色是一种缺乏日照的苍白,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喧嚣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封般的沉寂。
可是那双眼睛......当那人似有所觉,抬起眼帘望向VIP区时,陈烬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林昭。
真的是他。
七年来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一种比眼前这一幕更具冲击力。
他的林昭,那个曾经穿着柔软毛衣在阳光里弹琴、会因为他一句话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此刻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端着托盘,行走在需要为他人服务的餐厅里。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
随后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心疼自责和恐慌——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七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无数问题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
陈烬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水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在相对安静的区域格外刺耳,引来周围几桌客人的侧目。
“陈总!”助理小程慌忙上前。
陈烬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昭,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再次消失。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逸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昭......”
林昭的脚步,在杯子碎裂声响起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看见了陈烬。
事实上,在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的心脏也曾经历过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地震。
七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但陈烬的轮廓,他眉宇间的神情,甚至此刻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都熟悉得令人心悸。
是他。
那个曾在他家里笨拙安慰他的少年,那个在旧房子里给他补习功课的少年,那个用冰冷讯息将他推开让他撕心裂肺般心痛的少年。
如今西装革履,坐在“云境”最好的位置,俨然已是世俗定义中的成功者。
而自己呢?
林昭的指尖在托盘底部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胃部深处传来熟悉的、细微的抽痛——那是游轮上留下的老毛病,压力大时就会发作。
他想起金智赫得逞后得意的嘴脸,想起船医严肃的建议“你需要稳定的环境和系统治疗”,想起自己拖着行李箱回到海城时,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中那片荒芜的空洞。
多么讽刺的命运回旋。
就在零点几秒的恍惚间,林昭已经消化了所有情绪。
那双曾盛满星光和温度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所有翻涌的波澜被强行镇压,表面迅速冻结成一面光洁无痕的冰镜。他甚至调整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让那个职业化的微笑看起来更自然些。
他端着托盘,步伐节奏未变,径直走到了VIP三号桌旁。
碎裂的玻璃杯已经被迅速赶来的服务生清理,但桌布上还残留着一小片水渍。
陈烬依然站着,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那眼神里翻滚着太多太过复杂浓烈的东西,几乎要把人灼伤。
林昭视若无睹。他微微躬身,以标准而流畅的动作将托盘稳放在餐桌上预留的位置,手指拿起红酒瓶,声音平静无波,是训练有素的温和与疏离:
“晚上好,先生。这是您点的2015年罗曼尼康帝,现在为您开启,可以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陈烬的耳膜。
先生?
他叫他先生!
陈烬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林昭的手臂:“林昭......是我,陈烬!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哽咽的尾音,在安静的VIP区显得突兀而失控。
同桌的王总惊愕地瞪大了眼,助理小程尴尬地试图缓和:“陈总,您是不是......”
林昭适时地后退了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可能的接触。他抬起眼,看向陈烬,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空洞微笑,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只是有些失态的客人。
“先生,”他重复,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安抚性的困惑,“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餐厅的工作人员lin。如果您需要帮助,我可以为您呼叫经理。”
认错人了?
他居然说,认错人了……
陈烬如遭雷击,整个人晃了一下。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和不敢置信的痛楚。
他死死盯着林昭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伪装动摇,或者哪怕只是恨意。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礼貌而冰冷的漠然。
“你怎么可能不是......”陈烬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的嘶哑,“那首曲子......你明明......”
“先生指的是背景音乐吗?”林昭从容地接过话头,手上开瓶器动作娴熟地旋入软木塞,“这是餐厅今晚的古典乐主题歌单。如果您有特别想听的曲目,可以告知服务台,我们会尽量安排。”
“砰”的一声轻响,软木塞被完美取出。
林昭拿起醒酒器,将暗红色的酒液缓缓注入,动作优雅得像一场表演。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陈烬一眼,仿佛眼前这个情绪濒临崩溃的男人,和任何其他客人并无不同。
王总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干咳一声,试图打圆场:“陈总,这位小哥确实......咳,是不是长得像您哪位故人?要不我们先......”
“你不是。”陈烬突然打断他,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昭,声音却异常执拗,“你骗我。林昭,我知道是你。你的眼睛......你下颌上的痣......你......”
林昭倒酒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他将醒酒器放回托盘,拿起一只干净的酒杯,为陈烬斟上恰到好处的分量,然后转向王总:“这位先生,您的酒。”
全程,无视了陈烬。
这种彻底的、将他视为空气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或怨恨都更具杀伤力。
陈烬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好像他稍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真的彻底消失,变成某个名叫“lin”的与他毫无关系的普通路人。
“这七年......”陈烬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去找过你,很多次......林家出事的时候,我去过别墅,只找到‘眼睛’,我把它带回去了,它现在很好,很胖......我一直在找你,林昭,我......”
“先生。”林昭终于再次看向他,脸上那副完美的微笑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裂痕,但很快又修复如初,“如果您继续打扰其他客人的用餐体验,我可能需要请安保人员协助了。”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将陈烬从头浇到脚。他看着林昭漠然的公事公办,看着对方微微侧身,已经做出召唤手势的预备动作,所有翻腾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能。他不能让他叫安保。那会让他更难堪,会让事情更无法挽回。
“......抱歉。”陈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颓然坐回椅子上,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浑身充斥着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痛悔。
林昭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很轻微,轻微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收起开瓶器,将酒瓶妥善放置,最后微微躬身:“酒已醒好,祝各位用餐愉快。如有需要,请随时示意。”
说完,他端起空托盘,转身离开。步伐依旧稳定,背脊依旧挺直,没有一丝留恋或迟疑。
陈烬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看着他穿过灯光交织的餐厅,消失在通往员工区域的拐角。那背影清瘦、挺拔,却冷漠得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将他所有汹涌的情感都冻结在触碰不到的远处。
“陈总......”王总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场面实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陈烬没有回应。他颤抖着手,端起面前那杯林昭亲手斟满的红酒,仰头一饮而尽。昂贵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一片燎原的荒芜和疼痛。
他找到了。
可是,他好像......把他弄丢了。
真正地、彻底地,弄丢了。
音乐不知何时已切换到了下一曲,依然是肖邦,却是欢快的圆舞曲。可听在陈烬耳中,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嘲讽的回响。
他看着林昭消失的方向,眼神逐渐从最初的狂喜和崩溃,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近乎偏执的暗涌。
不。
他不接受“认错人”。
他不接受这种冰冷的陌生。
七年了。他用了七年时间爬到今天的位置,不是为了重逢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陈烬缓缓放下酒杯,玻璃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此刻,员工通道的阴影里,林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托盘被他紧紧抱在胸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维持完美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和细微的颤抖。
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能感觉到胃部的抽痛在加剧,能尝到口腔里弥漫开的、熟悉的铁锈味,那是他情绪极度波动时,不自觉咬破舌尖带来的。
陈烬......
他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的场合。
林昭抬起手,用力按压住发疼的胃部,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
看啊,林昭。这就是命运。
它让你从云端跌落,让你尝尽冷暖,让你学会用冰封保护自己,然后在你以为已经麻木的时候,又把那个最深的伤口,连同那个造就伤口的人,一起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你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片短暂的脆弱已被重新冰封。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衬衫,端起托盘,向着后厨的方向走去。背影像一把孤直的、不肯弯曲的刃。
无论重逢意味着什么,生活总要继续。
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为了一场离别哭到昏厥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