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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时祺(三) ...

  •   天儿闷得跟蒸笼似的,柏油路面都快被晒化了,泛着一层虚晃的光。道旁槐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吵得人心头发慌。
      自打从上回那迷宫里头出来,时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连着好几天没怎么吱声。往常那张嘚吧嘚儿不饶人的嘴像是上了锁,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卸了劲儿的沉寂。
      他不爱动弹,就爱一个人窝在窗边那把旧藤椅里,望着外头被日头烤得发蔫的槐树叶子发呆,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郝既明把他这模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不催不逼。他知道,时祺心里头那潭被搅浑了的水,需要时间慢慢沉淀。他所能做的,就是陪着,守着,用最寻常的烟火气儿把人一点点往回拉。
      于是,郝既明变着花样地钻厨房。今天是一锅熬得奶白的鲫鱼豆腐汤,明天是几样清爽适口的老北京小菜——拍黄瓜、糖拌西红柿、芝麻酱淋透的茄泥。他知道时祺胃口不济,菜都做得清淡,却样样透着用心。
      晚上暑气稍退,他就拉着时祺下楼,也不走远,就在宿舍楼后头那个巴掌大的小花园里一圈一圈地溜达。夜来香的味儿混着泥土气,昏暗的路灯把俩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们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就听着草丛里的蛐蛐儿叫,感受着晚风拂过皮肤那点儿微弱的凉意。
      这天傍晚,日头西斜,热度却没减多少。郝既明瞧着时祺又在窗边发了一下午呆,便伸手拉他:“走,祺哥,胡同口老马家的瓜车来了,咱淘换个瓜去,败败火。”
      时祺没反对,跟着他下了楼。
      胡同口那棵大槐树下头,果然停着老马那辆刷着绿漆的三轮瓜车。老马是个黑瘦精干的老头儿,摇着把破蒲扇,看见郝既明就咧开嘴乐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哟!郝大夫!您可是有日子没来了!瞧瞧今儿这瓜,庞各庄的,沙瓤,保甜!我给您挑一个?”
      “成,劳您驾。”郝既明笑着应了,上手在一车绿皮西瓜上轻轻拍打,侧耳听着声响。他挑了个纹路匀称、瓜蒂弯曲的,手指一弹,发出“嘭嘭”的闷响,“就这个了。”
      时祺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郝既明熟练地跟老马唠嗑,从西瓜行情说到他家小孙子的升学考,那熟稔热络的劲儿,仿佛这整条胡同的空气都跟他是一家的。他忽然低低地冒出一句:“您倒是跟谁都熟。”
      郝既明正把钱递过去,闻言回头冲他一笑,带着点小得意:“那是。打小在这胡同里钻大的,老街旧邻的,谁家灶台朝哪儿开我都门儿清。这过日子啊,不就讲究个人情味儿么。”
      回到工作室,郝既明把西瓜抱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干净,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脆响,瓜应声裂成两半,露出里面水灵灵的红瓤,籽儿黑黢黢的嵌着,看着就喜人。他麻利地切成均匀的月牙块,码在白瓷盘里。
      “喏,尝尝,老马没吹牛,是真甜。”他递了一块给时祺。
      时祺接过来,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在嘴里炸开,甜丝丝的,确实缓解了喉间的干渴。他慢慢地吃着,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窗外,忽然像是被这甜味勾起了什么,轻声说:
      “我小时候……夏天最盼着的,就是这一口西瓜。”
      郝既明把桌上的小风扇转过来,对着他吹,柔和的凉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衡水那边儿,夏天也这么难熬?”
      “比这儿还闷。”时祺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声音有些飘忽,“那会儿教室里,别说空调,连电扇都只有俩,挂在房顶上,有气无力地转着。四十多号人挤在一块儿,汗味儿、墨水味儿,还有那提神醒脑的风油精味儿,混在一块儿,那叫一个冲。”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分不清是嘲弄还是怀念。
      “每个人桌上都堆着半人高的书和卷子,后背的汗把校服溻湿了,粘在椅子上,起来的时候都得撕拉一声。”
      “不容易。”郝既明的声音很轻,带着心疼。
      “都那么过来的。”时祺又拿起一块西瓜,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那平淡底下,似乎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那会儿脑子里就一根筋,觉得只要能从那儿考出来,跳出那个地方,付出什么都值。”
      郝既明拿起手边的蒲扇,轻轻给他扇着,扇出的风带着股草木的气息。“那现在呢?”他问,声音柔和得像这傍晚的风。
      时祺捏着西瓜皮的手指微微收紧,红色的汁水顺着指节往下淌。他没回答,只是低下头,又咬了一口西瓜,慢慢地咀嚼着,仿佛那里面藏着答案,需要他仔细去品。
      夜里,憋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哗啦啦的,砸在窗户上,带来一股土腥气,也带走了连日来的闷热。
      时祺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得他脸色有些发白。郝既明翻了个身,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脊背上,含糊地问:“看什么呢?还不睡。”
      “刘昊的案子。”时祺把手机屏幕往他那边侧了侧,“下周三开庭。”
      郝既明眯着眼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起诉书,清醒了些:“你要去?”
      “得去。”时祺按熄了屏幕,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声更显清晰,“有些事,躲不掉,总得面对面,有个了结。”
      开庭那天,时祺翻出了那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像是要奔赴一场严肃的仪式。郝既明陪着他一起,坐在旁听席靠后的位置。
      刘昊被法警带上来时,穿着号服,头发剃短了,整个人瘦了一圈,显得有些萎靡。他的目光在旁听席上扫过,看到时祺时,停顿了几秒,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残留的恨,有认命的颓然,似乎还有些别的,难以分辨的东西。
      庭审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刘昊对绑架、寻衅滋事等指控供认不讳,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解脱般的麻木。就在法官准备进入最后程序时,刘昊却突然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时祺的方向,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审判长,我……我想跟时祺先生说几句话。”
      得到允许后,他转向时祺,手指紧张地抠着被告席的边缘,声音低沉却清晰:“时先生……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也……也没啥用。”他哽了一下,眼圈迅速红了,“但我还是想当着您的面,说一声……对不住。我混蛋,我鬼迷心窍……”
      他用力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我……我后来,托人去打听了,王家庄,赵家湾……那些孩子,上学的事儿……还有,那些村民……谢……谢谢您。”
      这声“谢谢”出口,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再也说不下去。
      从法院那庄严肃穆的大门里走出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时祺一直沉默着,步子不快,也没什么明确的方向感。郝既明跟在他身边半步远的位置,不去打扰他的思绪,只是默默地陪着,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知道,刘昊那番话,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时祺心里另一把更复杂的锁。
      快走到工作室楼下那条熟悉的胡同时,时祺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郝既明,眼神里有一种异常清亮的光,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
      “郝既明,”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想再去一次。”
      “现在?”郝既明看了看天色。
      “就现在。”时祺点头,语气不容置疑,“一刻也等不了。”
      咨询室里,郝既明只开了角落里那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薰衣草的香气比上次用得淡了些,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时祺平躺在熟悉的沙发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积蓄勇气。
      “这次,”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想自己进去。”
      郝既明正在调试设备的手一顿,蓦地抬头看他:
      “你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担忧,“不行,太冒险了。心象迷宫里的情绪风暴……”
      “我知道风险。”时祺打断他,睁开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老郝,有些坎儿,有些结,别人帮不了,必须得自己抬脚,自己伸手,才能迈过去,才能解开。”他望着郝既明,眼神里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你在外面守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郝既明看着他眼底那簇燃烧的、名为“自救”的火焰,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他了解时祺,这人一旦较起真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沉默了几秒,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发紧:
      “好。我就在这儿,一步不离。有任何不对劲,立刻给我信号,我拉你出来。”
      时祺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重新闭上了眼睛。郝既明看着他逐渐放松下来的身体轮廓,和监测仪上开始趋于平稳的脑波数据,知道他已经成功引导自己进入了深度放松状态,意识正朝着那片未知的领域下沉。
      他攥紧了手心,屏息凝神地守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每一个细微的波动。
      迷宫里,时祺的“意识体”再次站在了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黄昏之中。
      依旧是那间中学教室,但这一次,这里空无一人。
      落日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讲台上散落着粉笔头,黑板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物理公式,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孤独的味道。
      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他一步步走到教室中央,站定,对着这片死寂的空间,沉声开口:“出来吧。”
      他的声音在墙壁间碰撞,产生微弱的回音。
      “我知道你在这儿。”
      角落里,光影微微晃动,那个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时祺,慢慢地、带着几分怯生生地显现出来。他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本边角卷起的习题册,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又来了。”少年抬起头,眼神里是熟悉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成年时祺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温和,“这次来,是带你出去。”
      “出去?”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字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去……去哪?”
      “去一个……不用一天到晚做题,不用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的地方。”时祺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态,“去一个,可以喘口气,可以……笑一笑的地方。”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本沉重的习题册,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喃喃道:“不……不行。我得做题,得考出去……考不出去,就全完了……”
      “你已经考出来了。”时祺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看看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已经走出来了。”
      少年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毫无遮挡地投注在成年时祺的脸上。他仔细地辨认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眉宇间的风霜,那眼神里的复杂,那周身散发出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气息。他抱着习题册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哐当”一声,那本厚重的习题册,从他怀中滑落,掉在了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
      轰隆隆!
      整个教室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课桌椅疯狂地跳动、倾倒,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墙壁上那些写着“债”字的纸张开始剥落、卷曲,远处的玻璃窗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一股强大而暴戾的排斥力,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惯性般的抗拒,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凶狠地冲击着时祺的意识体!
      这是潜意识最顽固的堡垒,是那个被“必须做题”、“必须考上”、“出人头地”的信念禁锢了太久的少年,在面对真正的“自由”可能性时,所产生的本能抗拒!
      “跟我走!”时祺顶着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压力,一把紧紧抓住了少年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冰凉,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不行……不行……”少年惊恐地挣扎着,眼神涣散,望向地上那本习题册,像是望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还有题……还有好多题没做完……不能走……”
      “那些题你永远做不完!”时祺几乎是吼了出来,手臂用力,将少年往自己身边拽,他的意识体在剧烈的震荡中也开始变得不稳定,“你看看这教室!它是个牢笼!它要把你困死在这里!跟我走!!”
      现实世界中,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郝既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幕上代表时祺心率和精神压力的曲线疯狂地飙升,瞬间突破了安全阈值!
      “时祺!回来!立刻回来!”郝既明再也顾不得其他,俯身在时祺耳边,用带着精神引导力量的、清晰而急促的声音呼唤,同时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他的额头上,输送着稳定安抚的能量。
      迷宫中,时祺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从现实世界传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他死死攥着少年的手,在那天崩地裂般的崩塌声中,对着那双充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记住!出口……在我这里!”
      ……
      时祺猛地睁开了眼睛,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脖颈上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的手紧紧攥着沙发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时祺!”郝既明立刻递过一杯温水,另一只手不停地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怎么样?感觉哪里不舒服?”
      时祺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杯沿碰到牙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勉强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声音。
      “差……差一点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遗憾和兴奋的光,“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我就抓住他了……”
      郝既明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心疼地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抚着,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着他,“慢慢来,不着急。他能让你抓住手腕,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咱不急在这一时。”
      时祺靠在他温热的怀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但身体深处那种过度消耗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闭上眼,喃喃道:“他……他在害怕……”
      “我知道。”郝既明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害怕改变,害怕未知,这很正常。给他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这天夜里,时祺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咨询室沙发上的成年人,而是变回了那个清瘦的少年模样,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在衡水中学那片熟悉的、红白相间的跑道上跑步。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风轻柔地吹过,带着青草的气息。
      他跑着,脚步不再像记忆中那样沉重,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快。跑道仿佛没有尽头,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恐慌。
      就在他调整着呼吸,目视前方时,跑道尽头的光晕里,渐渐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身姿挺拔如北戴河畔的白杨,正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他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面容有些模糊,可那份温柔而坚定的气场却穿越了整个梦境,清晰地传递过来。
      是郝既明。
      仿佛他们早已在时空中无数次擦肩而过,终于在这一刻的跑道尽头相遇。他微笑着,目光穿越漫长的跑道落在少年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等了你很久。"
      又像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少年时祺的心跳突然与奔跑的节奏错拍。他望着那个身影,明明从未见过,却觉得那是他在无数个埋头苦读的深夜里,在无数张写满算式的草稿纸背面,无意识勾勒过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想象。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奔赴。
      风掠过耳畔,吹散了额角的汗珠,也吹散了那些压在心底的沉重与迷茫。他朝着那片温暖的光亮,朝着那个仿佛早已注定要在生命尽头等待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奔去。
      仿佛只要跑到他身边,就能跑出这循环往复的黄昏,跑向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充满可能的清晨。
      ……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刚蒙蒙亮,是一种干净的、带着水汽的灰蓝色。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身边人平稳绵长的呼吸声。郝既明还睡着,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他的腰侧,占有欲十足,也安稳十足。
      时祺没有立刻动弹,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腰间那只手臂传来的温度和重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开郝既明的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
      初夏的晨光正一点点漫过北京城高低错落的天际线。
      远处,中央电视台的大楼像一枚精致的笔筒,近处,胡同里的青砖灰瓦还笼罩在薄薄的晨曦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安宁而充满希望的静谧里。
      时祺看着这一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很奇怪,那些多年来如附骨之疽般压在他心头的沉重——对过去的悔恨,对自我的厌弃,对未来的迷茫——似乎并没有凭空消失,但它们的存在感,好像真的变轻了一些。
      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仿佛有人在他那间堆满“债”字的黑暗心房里,推开了一扇窗,放进来了光和风。
      他回到床边,发现郝既明已经醒了,正侧躺着,用手支着脑袋,眯着那双还没完全清醒的、带着点慵懒笑意的眼睛看他。
      “起这么早?”郝既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偷摸儿练什么功呢?”
      “睡不着了。”时祺在床沿坐下,目光落在郝既明带着睡意的、格外柔和的脸上,“陪我聊会儿?”
      郝既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顺势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时祺的膝盖上:“聊呗。想聊什么深奥的?宇宙起源还是人生哲学?”
      “聊聊……你小时候。”时祺说。
      郝既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挤出几道浅浅的笑纹,在晨光里显得特别温柔:
      “我小时候?那可跟你这大学霸不一样。整个儿一胡同串子,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哪儿热闹往哪儿钻。我们院儿那棵老枣树,没少被我祸害,为这,屁股没少挨我爸的鞋底子。”
      “真好。”时祺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感慨。
      “好什么呀!”郝既明失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会儿我爸妈,还有我姥爷,没少为我这皮劲儿操心。三天两头就有街坊邻居找上门告状。”
      他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语气里满满都是对那段鲜活、闹腾时光的怀念。
      时祺顺从地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定心跳和温热体温,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至少……你想起小时候,是笑着的。”
      郝既明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侧过头,嘴唇在他鬓角轻轻贴了一下,声音低沉而郑重,像许下一个永恒的诺言:
      “以前的日子,我补不上了。但往后的日子,我保证,都陪您笑着过。”
      窗外,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跃然而出,毫无保留地洒满人间,也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将相拥的两人温柔地笼罩其中。光线在时祺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跳跃,在他似乎渐渐消融了冰霜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光影。
      他抬起眼,看着身边人浸润在晨光里、温柔而坚定的侧脸轮廓,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艰难、充斥着黏腻汗水与沉重记忆的夏天,或许……真的没那么难熬了。
      前路依然未知,心魔尚未完全降服,但他知道,身边有这个人,手上有这份暖,他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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