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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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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四月中旬的一个周日的午后,受母亲委托,我去附近药房的西条先生家取回几本外祖父的藏书。
西条先生是外祖父的好友,外公生前两人常就文学和写作做交流,也时常将珍藏的孤本古书互相借阅。因此外公去世后,就有几本书被遗忘在了西条家。若不是西条先生逝世根本不会有人想起,母亲也曾明确表示不必归还了,但是拗不过西条夫人的一再坚持,所以我才不得不在这么个糟糕的天气里特地跑一趟。
早上就开始“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使得书库里弥散着令人不快的潮气,紧闭的移门一拉开,陈腐纸张的味道就充斥了我的整个鼻腔。
“啊呀,不好意思,这个房间的霉味很重吧?”见我捂鼻皱眉,西条夫人颇有几分尴尬。“这个房间一直是锁着的,所以好久都没有整理了。”仿佛因为被客人见到不洁的居室而产生了礼仪上的愧疚,她喃喃地急于解释。
“好多哦。”我之所以皱眉并不是因为房间里的气味,而是偌大的房间里到处都在的妖魔精怪。天花板上,书柜边,抽屉里,几乎所有可以容身的地方都成了它们的乐园,其规模与品种之庞大简直可以与我家媲美。
西条夫人却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嗯,很惊人是吧!虽然我逐步在整理外子的遗物,但就是这个房间我不知该如何着手。外子喜欢书,买回来也不看就这么堆在那里。小律你要是有喜欢的就一起拿回去好了,反正也要处理掉了。”
“那我就打扰了。”
“你慢慢找,我去帮你泡茶。”面对一脸平静的西条夫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才好。就在我愣神的工夫,为我打开地狱之门的西条夫人象个没事人似的走了。
完全看不到的人真是幸福!我赌气似地挥舞鸡毛掸子拍飞一只趴在我头顶的小杂鬼,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想着。
如果我看不到这些东西,就不必再受它们纠缠,也不用在家里养着只妖怪当保镖了。青岚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放肆,他不仅经常擅自离开父亲的身体,还屡次溜到厨房去偷东西吃。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得提心吊胆地守住父亲的身体,担心被家里人发现。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被母亲发现寄居在父亲身体里的居然是一只妖怪,那要引起多么大的混乱!除此以外,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时刻监视着我的举动,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悄然出现,把我吓个半死。家里在他来了以后确实清净了不少,但是这譬如是将很多的小灾厄换做了一个大灾厄,本质上并没有大的改变,我家仍然是妖怪的巢穴,只不过换了个更强而有力的住户罢了。
“这个老奶奶几乎完全都没有整理过嘛!这非得要花个几星期才可以理干净啊。”我一面自暴自弃地抱怨着,一面尽量把书归整齐。
照说整理的话是该将书按类别分清楚的,可我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和闲工夫,况且妖怪们又开始给我添乱。它们不时将我已经垒好的书推倒,还故意伸出尾巴和舌头来绊我。一旦恶作剧成功,它们就发出得意的窃笑。
“你以后会长不高•••长不高•••”
“来啊,看我,看着我•••”
“我要吃掉你•••我要吃你•••”
这些形态丑陋的生物在我面前招摇地晃来晃去,还不停地发出古怪的音律想要引起我的注意。‘不要看,不要听,它们自然就会离开。’我默念外公的训诫,竭力不让视线在它们身上聚焦。
“哎哟!”一本书重重地砸在我脆弱的脑门上,留下一个鲜明的红印的同时,飞散的纸张撒了满地。一腔怨气正欲发作的我瞥见摊开的书页上,赫然印着外公的朱砂印章——蜗牛。
“哈,又找到一本!”我赶紧捡起得来不易的书,正得意洋洋间却与书柜角落处几道贪婪的赤红目光撞个正着。
糟糕!还是看到了!我的身体不由得随之僵硬,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盘踞在黑暗处的雪亮獠牙和嗜血眼神。一双尖角从前额上破壳而出,让整张非驴非马的脸更形狰狞恐怖。食人妖?心跳陡然加速,长久以来形成的反应让我迅速把视线凝聚到自己指尖,我深吸一口气,以尽量缓慢自然的动作将书拾起。
“喂,那小子好象可以看到我们。”
妖怪们骚动起来。
“不可能,是你神经过敏。”
“我刚才的确看到他朝我们看了一眼。”
“人类要是看到我们的话应该会吓一跳吧?”
一阵窃窃私语后,一只食人妖在黑暗中探出身,在我面前用力晃动那畸形的头颅,尖利的牙和血红的舌在离我半个手指的距离处擦过,冰冷而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来呀!吓一跳呀!”
我死命地抓住书页,并将注意力转向上面的文字,做出副好象完全被书的内容所吸引的样子。虽然我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关节也咯咯做响,但是我的表情却平静得好象无波的湖面。比起年幼时,我对妖怪们的挑衅做到毫不理会、视若无睹的工夫可说是大有长进,这也要归功于青岚,若不是他常常跑出来吓唬我,我也不会这样冷静镇定。
“哎呀!看吧,他根本看不到我们嘛!”那只妖怪终于放弃了吸引我注意的打算。
我暗暗长吁出口气。
“果然是我多心了。”
“我还以为他是来取‘雨珠’的呢,你把那东西藏好了吗?”
“我把它藏在书柜最深处的箱子里了,西条的老婆讨厌屋子里的湿气,根本就不到这里来。”
“多亏它,我们才能住得这么舒服啊。”
妖怪们忘记了我的存在,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外公说的没错,只要你不去看它们,它们就不会缠住你。只是这么一来,我再也没心思去找什么书了,捧着找到的几本书,我逃也似地向西条太太告辞。
“啊,这么快就要走么?”
“是啊,我找到了五本外公的书,要是还有的话,就请随意处理吧。”惊魂匍定,我手心里全是粘腻的汗水,下定决心再也不回那让人生厌的地方去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特意跑一趟。不过书的事情我是完全不懂的,我先生不在了,我也决定要把这里卖了去乡下生活。”西条太太语带感慨地说道。“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真是不舍得呢。”
“您要把这里全部卖掉?”
“是啊,外子去世以后,我的身体也不大好,老觉得头痛,大概是老房子湿气太重的关系吧。”
“哦。”莫名其妙地我就想起了刚才妖怪们的谈话,并因此起了个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毫不犹豫地就提出:“那能不能请你把书柜最里头的箱子送给我?”
“当然可以,请稍等一下。”
西条太太转身进去,不一会就拿出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盒子是普通的榉木,手工也粗糙得很,唯一特别的就是上面用一根浅葱色的绸带系了个漂亮的结。绸带经过长久的岁月留下了明显的磨损痕迹,原本的颜色也已经褪得差不多,但从质料却仍旧可以看出当初所用的乃是相当高级的丝绸。从这样高级的布料上裁下一段用来捆绑如此普通的盒子,未免太奢侈也太不合情理了。回去再把这个盒子好好研究一下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把盒子和书朝背包里一塞,谢过西条太太后便朝家里走去。
回去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阴沉沉的雨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灰蒙天际,天空宛如破了个口子,哗啦哗啦地朝下倾倒着水,凝眸望去,乌黑乌黑的地面蜿蜒地延伸进远处的雾霭,一眼看不真切,好象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因为雨大的缘故,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寥寥数个身裹黄色雨衣的行人象是唯一被允许在下雨天游动于地表的特殊魂灵悄无声息地在地面往来移动。
我撑着伞,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冰凉的水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过身体,带来彻骨的寒意,我一心只想快些回到家,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喝着烫手的糙米茶看看新买的X档案。
啊•••好冷•••鞋子都湿了•••身上潮呼呼的真难受•••
我漫无头绪地想着,忽然后面有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别转头,看见身后站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少妇。见我询问地挑起眉头,那张清秀而陌生的脸庞羞涩地冲我莞尔一笑。
“小少爷,背上的背包很重吧?”她蓦地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咦?”我惊讶地又仔细瞅了瞅她。这是个很常见的年轻女人,身材娇小,套着件清爽的浅葱色和服,呈流线型垂下的秀发,纤细而具有古典韵味的眉眼。此刻她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脸上漾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看上去普通的女人和我已往见过的有些不同,但要我说出具体什么地方不同,我却也说不出,不过我确定她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我犹豫地问道。
“重不重啊?要不要我帮忙?”
“对不起,我根本不认识你啊。”我只得再说一次。
她象根本没听到我的话,只是执着地重复道:“行李不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些呀?”
我怔住。
这么年轻就精神有问题吗?我自认倒霉的同时也为她深深惋惜。
“不用了,并不怎么重的。下雨了,你快回去吧。”我尽量婉转地回绝道。
“不重吗?现在就算不重,等下也会越来越重的•••”她森然一笑,伸手扯住我的背包。“来嘛,我来帮你拿一点。”
她的力道大得出奇,纠缠中我无意触碰到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不用了!我还有急事!”我近乎无礼地甩开她,撒腿就跑。
一口气跑出百余米,我回头再看,只见那个女人仍旧笔直地站在沉重的雨帘里。
让一个没带伞的女性独自留在雨地里,这样做妥当吗?我产生了道义上的不安感,可是这种不安却敌不过内心的恐惧——自心底深处蔓延而出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恐惧。我就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少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一阵冷风刮起几点冰冷的雨水,溅落我的手背。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顿时呆住了。雨水!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可那个女人身上却干燥得象在阳光灿烂的晴天一样!
我好象被雷轰了似的,下意识地又转过身去。那个模糊的身影象显微镜下分裂的变形虫细胞,扭曲着越变越大,等我用手指揉揉眼角,再努力看过去,那已经变成了两个并排的身影。太诡异了!
我把伞丢在脚下,怀抱背包拼命朝前跑。手里的包越来越沉重,雨点打得我的脸生疼,我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水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把我的蓝色棉布风衣染成了深色。我跑了多久?一个小时?天色越来越黑,鬼魅肆虐的夜晚即将到来,更糟糕的是我好象迷路了。两旁尽是来时没见过的陌生景色,路也越来越荒僻,看不到任何人影。
“来的时候明明只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啊!”我再也跑不动了,正当我气馁时,眼角忽然扫到右边路旁的一个人影。
我决定去问问路。
“请问•••”声音在我看清那个身影的同时,消失在我的喉咙里。
“行李很重是不是?要不要帮你拿一些?”身着淡绿和服的女子转过身,挂着木偶般死板的笑容问道。
这绝对不是人类!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扭曲的肌肉还有僵硬的表情,太倒霉了!居然又被缠上了!她开口叫我的时候,也许我不该回答的,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
“不必了!”我恶狠狠地答道。
“怎么了?小少爷你脸色发青哦。”
我瞪了她一眼作为回答。
“你拿着那么重的东西会跑不动哦!不快点跑的话,他们就要追来了。”
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和她说话,只是加快步伐朝前跑去。
“唉唉!真怀念哦,当时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和海誓山盟的恋人在漆黑的山路上逃亡•••”她一面紧紧跟着我,一面在我耳旁喋喋不休。“你知道吗?我原来是负责祈雨仪式的巫女。但是我爱上了一个男子,他要我抛下责任跟他私奔。背叛村子的我们被盛怒的村民追赶,最后在逃命时失散了。”
原来是巫女的灵!我瞥了她一眼,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穿着古式的和服,以及为何她会散发出青白的术者气息。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问。
她眨眨眼睛,扑哧一下笑了。
“这个问题等下回答也不迟,你再不快跑的话,会被抓到哦。”
“什么?”
“被抓住的话就会被杀掉。”她故做神秘地指指我身后。
我本能地回头望去。
漆黑夜幕的笼罩下,身后的黑暗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怒骂声、说话声。妖魔们出现了。它们飞快地移动着,一转眼的工夫,我已经可以看到跑在最前面的妖怪的尖利獠牙。
“别让他逃了!”
“快追!”
“我们被那小子骗了!他果然有看到我们!”
“快把那小子抓起来!”
“吃掉他!”
我才不想死在妖怪的胃袋里!性命悠关,我转身就跑。
包好重,脚好酸,好象所有的空气都消耗光了,我的肺疼得要命,我用力的喘息着,机械地迈动双腿。除了逃跑,我的脑袋里再也没有别它的意识存在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救命•••”
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团微弱的光,那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灵魂,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着朝我这边移动过来。光团中隐约有个人影。我朝着光伸出手去,在指尖触摸到实体的同时,我脚一软倒进了这个怀抱。
很有力的肩膀•••舒适的体温,在这个冰冷的夜晚显得无比温暖,而且带着树木般怡人的气息•••最重要的是身后嘈杂的声音似乎也在这个身体出现的同时销声匿迹了。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我缓缓睁开双眼,却在看清楚那个人后大吃一惊。
“青岚!”
青岚仍旧是千年不变的吊儿郎当,只是那双常常刻意眯起的眼睛此刻居然定定地注视着我。他双手搭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瞳仁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奇异神情让我全身一阵颤栗,心脏都好象停止了跳动。
“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还带了一大群孤魂野鬼回来!”见我醒来,他表情稍微有点儿紊乱,但随即便一本正经地以父亲的口吻教训起我来。
“我,我去西条家取书了。”
“哦?看起来除了书好象还有别的好宝贝呢。”他居然翻起我的背包来,在我来得及阻止前,他手脚奇快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我本想给他一脚,却在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时叫道:“这是什么?!”
青岚掌心躺着一枚鸽蛋大小的珠子,随着青岚的动作淡青色的光华脉脉流转,这个东西看上去有点象珍珠,但整体却又通澈透明。
“这个是雨珠。”青岚笑嘻嘻地解释道,“它可以聚集空气中的湿气唤来雨水,是你外公以前在古董店里找到的。但是因为不知道具体的用法,所以就借给了西条家的老公公。”
原来是外公的遗物。我好奇地拿过珠子,把它颠来倒去地研究着,发现透过表层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着灰色的粉末。
“喂,里面好象有东西哦。”我把珠子拿到青岚面前让他看。
“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抓起我的手腕,看了看,然后说道:“这是古代匠人放进去的罪人的骨灰。”
骨灰?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松手。
乒乓!
“啊!”
它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结实,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那颗给我带来偌大麻烦的珠子就碎成了几片,里头的灰色粉末撒了一地,珠子碎掉的同时,我似乎看到一缕青烟从里面跑了出来。
“啊啊!律你在搞些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宝贝啊!”青岚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你看看,我本来还要派用处的!”
因为闯了祸,我识相地缄默不语,可是青岚却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若由得他去发挥,他大概要说到明天早上,于是我只得打断他道:“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这个嘛•••”他用两根手指支着下巴,做出一个极其邪恶的表情,“当然是飚大风把房子吹走、引来海啸把城市淹掉,在院子里造个大湖•••”
看到他还兴奋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额上的青筋不禁有规律地跳了几下。
这家伙!
还好我把那个给砸掉了。我暗暗庆幸。
“律你砸坏了我的宝物,所以你要负责赔偿!”青岚忽然把脸凑到我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道。
“赔你个头!”忍无可忍,我抓起背包照他脑袋上就是一下。
“啊呀呀!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那个穿着浅葱色和服的巫女。
“谢谢你哦,小少爷。我终于自由了。”
以前她在我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子,可那天夜里出现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喜悦和蓬勃生机,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美丽得有如般若。
“我要去找他,去找那个人。”
说完这句话,她便悄然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连日的大雨将空气中的尘埃冲洗无余,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清风拂过草地,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
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