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告别》落南昏

3、雨夜与未完成的肖像

　　傅寻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寻找那片安静的阴影。
　　课间吵闹时，他的目光会越过嬉笑的人群，落在靠窗位置上低头看书的温槐安身上；食堂拥挤的人潮里，他会一眼锁定那个总是选择角落座位的身影。他像一艘在喧嚣海浪中漂泊的船，不自觉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宁静港湾。
　　周驰依旧会热情地拉他去打球，他也去，在奔跑和冲撞中挥霍着多余的精力。但酣畅淋漓之后，那种熟悉的空洞感会更快地席卷而来。只有当他把冰凉的汽水放在美术室那张沾满颜料的桌子上，看着温槐安抬起头，那双清澈眼睛里映出自己身影的那一刻，某种躁动的心绪才会被悄然抚平。
　　他开始习惯那种沉默的陪伴。他在美术室的存在，不再是一个需要被解释的偶然，而逐渐成为一种理所当然。

　　周五傍晚，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闷雷在云层间滚动。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刚响，大雨便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靠，没带伞！”傅寻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
　　同学们或顶着书包，或与人合伞，嬉笑着冲进雨里。教室里很快空旷下来。
　　温槐安默默收拾好画具，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把折叠伞，黑色的，看起来很普通。
　　“我带伞了。”他走到傅寻身边，声音轻轻的，几乎被雨声盖过。
　　傅寻回头，看到温槐安手里的伞，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犹豫：“你伞够大吗？”
　　“应该……可以。”温槐安看了看伞，又看了看傅寻的肩膀。
　　两人并肩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温槐安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墨色蘑菇，圈出一小片独立的天地。傅寻下意识地往温槐安那边靠了靠，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碰在一起。
　　雨水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走入雨幕，伞下的空间变得私密而逼仄。傅寻能清晰地闻到温槐安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道。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温槐安的步调。
　　雨水沿着伞骨汇聚成流，哗哗地落在他们周围。在这喧闹的雨声包裹下，伞下的沉默却显得格外安宁。
　　“要不……”傅寻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先去画室待会儿？等雨小点再回宿舍。”
　　温槐安侧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

　　顶楼的美术室比平时更加昏暗和安静。温槐安开了灯，几盏旧式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投下冷白色的光。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北面的窗户，像急促的鼓点。
　　傅寻很自然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校园。温槐安则放下东西，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只铺了大面积蓝色底色的画布上。那是他上次覆盖掉那个奔跑侧影的画。
　　空气里弥漫着颜料、雨水和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
　　“你平时……”傅寻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打破了沉默，“就在这里，一画一下午？”
　　“嗯。”温槐安应了一声，走到画架前。
　　“都画些什么？”
　　“静物，石膏像，有时候……也画人。”
　　“画人？”傅寻来了兴趣，他走过来，站到温槐安身边，看着那片空茫的蓝色，“难画吗？”
　　“看状态。”温槐安轻声说，他的视线落在傅寻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又移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有时候感觉来了，就画得顺。”
　　傅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相遇。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
　　温槐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伸手拿起了炭笔。
　　“傅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能画你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个请求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自然，仿佛在他心里已经酝酿了很久。
　　傅寻也明显愣住了。他看着温槐安，看着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双难得流露出明确请求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里升腾——不是被冒犯，而是一种……被郑重对待的触动。
　　“现在？”他问。
　　“嗯。”温槐安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炭笔，“就……随便画张速写。”
　　傅寻沉默了几秒，然后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行啊。”
　　他依言走到房间中央一把旧木椅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这样？”
　　“放松点，”温槐安看着画板，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就像你平时在美术室那样，看着窗外就好。”
　　傅寻依言调整了姿势，将目光投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身体的紧绷感逐渐消失，一种熟悉的、只有在温槐安身边才会有的放松感，缓缓蔓延开来。
　　美术室里只剩下炭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温槐安抬笔，目光在傅寻的轮廓上流连。他画他微湿的发梢，画他看向窗外时显得有些疏离的侧影，画他放松状态下微微抿起的唇线。他的笔触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随着傅寻彻底沉浸在窗外的雨景中，他的动作也变得流畅而大胆起来。
　　他画下了他眉宇间那抹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忧郁，画下了他脖颈到锁骨那段流畅而富有生命力的线条。这不是一张客观的肖像，这是一张透过他温槐安的眼睛，看到的傅寻。
　　傅寻一动不动。他感觉背后那道目光像是有温度，细致地描摹过他身体的每一处轮廓。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暴露感和……安心感。仿佛他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正在被另一个人温柔地看见，并理解。
　　时间在笔尖和雨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温槐安的笔慢了下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画纸上傅寻的眼睛部位。那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无法下笔。
　　他无法准确地捕捉到傅寻眼神里那种复杂的东西——脆弱与坚韧，不羁与温柔，它们矛盾地交织在一起。他怕自己画不出，更怕自己画得太明白。
　　就在这时，傅寻忽然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从窗外收回，直接落在了温槐安的脸上。
　　“画好了吗？”他问。
　　温槐安的手指一颤，炭笔在画纸上留下一道无关的痕迹。
　　“还没。”他垂下眼，掩饰住瞬间的慌乱，用掌心轻轻盖住了画纸上那双还未被赋予神采的眼睛，“还差……一点。”
　　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傅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走到画架前。温槐安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画板，但傅寻已经看到了。
　　画纸上是一个无比传神的他，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些细微表情都被捕捉了下来。只是，那双眼睛的地方，是一片小心翼翼的留白。
　　傅寻看着那片空白，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温槐安，眼神深邃，像是也看进了对方未曾言明的留白里。
　　“没关系，”他轻声说，声音在渐弱的雨声中格外清晰，“下次再画完。”
　　温槐安抬起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窗外的雨几乎停了，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像一首未完成的曲子的余韵。
　　下一次。这个词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两人之间那片湿润的、充满可能性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