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46、喂养

　　唐天正帮着古秋筠把东西都收拾好，仙君的东西也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一些被褥衣物，就是游笑一大堆认字的木块和玩具，再就是几副……呃，炊具。
　　这对于唐天正而言实在是新鲜得很。仙道们凝金丹，吸收天地灵气，吐秽纳灵，灵气自循于身，可餐花食落英，用不着食物。
　　普通食物，无论是蔬菜还是荤腥，由天地间生成，自身便是阴阳平衡、灵秽平衡的，就像没有修道的凡人，处于混沌平衡的状态。
　　而仙道通过吐纳修行排出体内秽气，则是一个不断将灵气提纯的过程，灵花、灵谷、灵泉的蕴养也是一样。
　　修道之人食用凡谷，反而会加重体内的秽气的分量，故而大多仙道除了生病受伤喝药之外，一般都辟谷不食，而像四仙门这样财大气粗的存在，喝的药也是蕴养过的草药制成的。
　　唐天正天资不错，从十几岁时入道修行之后再没碰过俗物，吃东西也是吃的灵茶仙糕，哪里认得这些锅碗瓢盆的炊具。

　　古秋筠大约是发现他大眼瞪小眼地对着煲汤小瓦罐发愣，吩咐道：“北苑应该有个小厨房，你把东西搬到那里去。”
　　唐天正连声答应，又觉得奇怪：“仙君，您怎么晓得北苑有个小厨房？您以前来过这里吗？”
　　古秋筠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之前住在哪边？”
　　唐天正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风回仙君说让我住在北苑正屋里，那里的采光实在是好，屋子也大……”
　　唐天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梁清韵给古秋筠安排的这间房虽也不错，但没有他住的那间好，总不能自己个小辈住那么好的房间，让古秋筠住这里的道理。
　　唐天正：“仙君要不我帮您搬过去，那边比这间房要大一些，会更舒坦点吧？”
　　古秋筠：“不用。”
　　唐天正结结巴巴道：“我虽然以、以前也住那儿，但我、我挺爱干净的……”
　　“不是这个原因。”古秋筠笑了笑，笑容体贴又平易近人，莫名的就把唐天正安抚住。

　　稍微一愣神，古秋筠对他说：“这里的房屋院落是按以前鹤落云居山上的格局做的。北苑的正屋是风回的房间，你是他养子，住那里自然是对的。清韵道君安排的我这间也是以前我所住的方位，我在这很安心。替我谢谢你们阁座。”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也掩盖不住嘴角的苦涩和声音的沙哑。唐天正显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一下子愣在原地。
　　唐天正舌头打了结：“那、那不更应该您和笑儿住北苑么？笑儿才是仙君的孩子。”
　　古秋筠闻言一愣，伸手拍了拍唐天正的脑袋笑道：“你也是啊。”
　　唐天正眼眶一忽瞬就红了：“我……我……”
　　“好了，把炊具放到北苑笑厨房去，该给笑儿准备晚饭了。”
　　唐天正抬手一抹眼，笑开露出白牙应道：“哎！”
　　游笑看了看唐天正跑走的背影，抱着古秋筠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古秋筠已经见怪不怪了。

　　剑元阁和城镇之间的距离对于御剑仙道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古秋筠跟着唐天正去买了趟菜，回到北苑的小厨房里一阵捯饬，弄出个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来。
　　唐天正在古秋筠走进厨房的时候就已经震惊不已，甚至问出了声：“仙君你真的会做饭？”
　　古秋筠笑了笑没说话。
　　等到他端了成品上桌，唐天正看着那碗鱼蓉翡翠汤，喉咙里的馋虫勾着他的口水，唐天正咽了好几下，看向古秋筠的眼里除了震惊，更多的就是佩服了。
　　要在仙州找出一个能文能武的仙道不难，要找一个能文能武还会做饭的仙道那真是不太容易。
　　古秋筠笑道：“你可不能吃这个，不利修行。”
　　“嗯嗯，我晓得的。”唐天正说。
　　古秋筠把游笑安置在凳上，香喷喷的米饭和碗筷就摆在他面前。
　　游笑流着口水地接了，他早在古秋筠的恶劣教学下学会了怎么拿筷子，就是还有些生疏，总夹不起来。每回古秋筠的饭菜弄得香，是他从没吃过的香，用筷子他就没什么耐心，总想一把抓，每每被古秋筠不厌其烦更加执拗地掰正过来，直到他学乖了为止。
　　唐天正乐津津地看着游笑和那几盘菜开始作斗争，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天真无邪的弟弟，总觉得他的脸好软，应该比云还软，又很有弹性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好在游笑看不穿人心，不知道唐天正是这么想的，不然不知道这位面目十岁，实则几十万岁的龙神会怎么想。天真无邪？又软又可爱？
　　嘁……

　　古秋筠也在一旁“看”着游笑，思绪却早早飞出老远。
　　北苑的偏房原来是朝冷月的屋子，冷面种花的三师弟被风回带大，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吃什么长大的。就风回和师父那有样学样的放养政策，从前的古秋筠一直觉得朝冷月小时候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不然怎么会逼得那么个判官脸的三师弟愣是自己学会了弄饭做糕点？
　　北苑的小厨房也是朝冷月自己搭的，有棱有角，十分死板，活像是把一块大方石掏空了内里直接怼在了地上，和风回院子里一派温和布置格格不入，分外扎眼。可就是这么个难看的、格格不入的、死板的、违章搭建的小厨房，直到风回成了亲，朝冷月搬出北苑，也没有被拆掉。
　　游风回一直舍不得。
　　他对师弟们向来宠溺，早些年朝冷月刚开始做花糕的时候，那糕点做出来和朝冷月的判官脸一样，有棱有角，硬得像石头，掉在地上梆梆响，并且齁甜，能甜死魔兽的那种。朝冷月自己无所察觉，觉得做出来的第一样成品一定要送给养育他的大师兄做礼物，于是顶着判官脸、红着耳朵尖儿把毒药糕点捧给游风回。
　　游风回咬下第一口就笑眯了眼，更是因此喜欢上了吃甜食，朝冷月做的糕点一向是他的最爱，仅次于庭芜仙姝，位置比当年的古秋筠还要高上几分。
　　自己养大的师弟，感觉是不一样的。

　　这么说来，古秋筠笑了笑，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吃什么长大的。他的记忆从十五六岁才有，据说是落水吓坏了，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记忆一概空白。而从他十五六岁的记忆开始，他就已经结成金丹，不用吃饭了。
　　下意识地，古秋筠觉得自己小时候大约也不是很好过。
　　于是从小四小五躺在襁褓里朝他笑的时候，古秋筠就下定决心，做个好厨子。
　　那时候朝冷月跟着师父和风回去长城守甲岁，鹤落云居山上只剩了古秋筠一个人带着俩小孩，一手一个臭屁小娃娃。
　　一个拉完另一个拉，咕嘟鹿奶刚喂饱一个，另一个就饿了。
　　等到再大一些，叶琳琅早早地就开始爱臭美，说什么也不愿吃肥肉，柳云眠小时候则是个胖墩墩，无肉不欢，就不吃蔬菜。
　　小哥俩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搂着睡，吃饭的时候也是“分工搭配”：吃肉的时候大五花一筷子分成两截，一截肥肉带皮进了小五肚子，一截瘦肉连筋嚼在小四口里；青椒菜花胡萝卜永远是小五往小四碗里一倒了事，小四也从无怨言，并且美滋滋。
　　古秋筠没少因为这个揍他们屁股。

　　拉扯了好些年，终于两个臭小子抽条长大了，叶琳琅也没瘦成豆芽菜，柳云眠也没胖成牛皮大鼓，古秋筠心满意足颇有成就感。
　　没等他放大假歇够了，鹤落云居又迎来一个小娃娃，寒希声包子脸一鼓，不给吃糖喝甜水儿就挤眉皱眼地挤出包子褶，还一边念念叨叨念经一样跟着古秋筠当他的小尾巴，古秋筠认命地继续带孩子。
　　少年的小四小五皮得比猴儿，哆哆嗦嗦迈着小短腿的小六儿一张嘴嘚不嘚就没停过。
　　古秋筠快要被他们逼疯。
　　好容易都成年了加冠了，也属他们几个玩得最是笑闹，和风回和冷月也不见外，鹤落云居山上自从有了这几个开心果，基本就没什么“鹤落”“云居”的景象，全被他们的大声欢笑给赶跑了。
　　最后是那个小变扭精。
　　小变扭精吃东西也变扭着个不甚满意的脸，是好是坏一点动静也没有，天晓得他是怎么从梁清韵眨眼频率里面看出来他的胃口喜好的。
　　古秋筠叹了口气。
　　如今他都带到风回的孩子辈了。
　　如果他们还在该多好。

　　梼杌之乱后，风回跟疯了一样在废墟里寻找朝冷月的尸体，最终只找到了他的佩剑“无夜”的碎片。朝冷月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梼杌的养料，和小四小五一样自爆了金丹。
　　游风回收好无夜黯然失色的残骸，苍白着脸色，脚下一个踉跄。
　　古秋筠那时就跪在他的身前，几位师弟的法器残骸都被他们从废墟里收捡了出来。
　　鹤落云居最富盛名的“器典”、“垂怜”、“云居浮鹤觞”，在此刻都成了废墟泡影。
　　游风回看着他目眦溢血，三次扬起了手，却一下也没打他。
　　连话也没有和他说。
　　等到古秋筠跪在仙道的耻辱柱上接受天河仙君审判的时候，五感尽失，游风回仍旧给他求了情、磕了头，一家一户地去安抚亡者家庭，替他做了他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也从没和他说过。
　　还是师父告诉他的。
　　再之后师父也陨落了，古秋筠手腕上的灵池枷锁因天河仙君的陨落而失效，游风回作为继任仙君来给他扣上新的。
　　仍旧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后来也来看望过他几次，古秋筠在窒息的间隙，隐约意识到过风回的到来。
　　可任凭他求，游风回也再没有开过口。

　　古秋筠在寒髓里没了知觉，寒冷侵入肌体，更侵入心脉。
　　很冷。
　　古秋筠是知道游风回的意思的，就像他也明白，那时候小五因他而死，叶琳琅看向他，眼里爱不再、恨不能的痛苦。
　　他们舍不得恨他，又做不到不怪罪他。
　　现在的小七也是这样。
　　古秋筠觉得有些窒息。
　　他清楚地记得，他和风回师兄的最后一句话还在梼杌之乱发生之前，风回跟随天河仙君前赴长城之时对他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他们。”

　　一只软软的小手搭上了他的手。
　　古秋筠微微一愣。

　　游笑一面执拗地夹着一个鱼蓉丸子，一面牵住了古秋筠的手。
　　古秋筠听见他筷子笨拙的声音，浅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把他手放回桌上示意他好好吃饭。
　　那颗鱼蓉丸子在游笑孜孜不倦地奋斗下，到底是吧唧掉在了桌上。
　　古秋筠耳朵一动，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游笑机灵鬼儿似的赶忙瞟了古秋筠一眼，快速地直接用手抓了鱼蓉丸子往口里塞，动作带起衣袖噼里啪啦地响。
　　“你……”古秋筠捏住他腮帮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游笑腮帮子在他手里捏着一鼓一鼓，两口把那丸子咽下去，朝着古秋筠吐了吐舌头：“噗噜噜噜——”
　　唐天正看得都傻了眼。
　　古秋筠被他喷了一手口水，心里突然地就想笑。
　　游笑胡乱地甩开他的手，抓着咬了一口，把油腻和口水都抹在他袖口上，然后爬到他怀里，撅着油嘴巴糊了他满脸。
　　古秋筠丝毫不恼地轻轻笑了笑，就着自己的袖子给游笑擦嘴巴。
　　这次他一定会照顾好的。
　　若是生有离别、死后重逢，那么等他归去以后将所有秘密尽数倾倒，将所有苦楚一点点从寒髓血泪里抠出来，他亲爱的师兄师弟们：
　　别不理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