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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短人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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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将尽。
太阳开始被远处的山巅承接的时候,秦王的仪仗抵达了睢阳驿馆。
秋桑被人带去重新洗漱梳妆,然后在房间里用餐。
这里的房间雕梁画栋,到处都是金贵的摆件,垂挂着柔软的纱幔。
她不适应地被宫人服侍着洗澡洗头,随后她们给她换上繁复的衣裙,口中还说这是仓促赶制的,请多担待。
她坐在嵌有珠宝的精致梳妆台前,光洁的镜面能够无比清晰的照出她的脸。
宫人们细心又麻利地擦拭她的长发,没对她的发色说出任何话。
她们把头发擦得半干,披散在她背后,又有人把晚间的饭菜送到这个房间,饭菜做法看似简单,但有些食材是她没见过的,还放了很多香料,香气扑鼻。
她后悔说出“向往富足”那句话了,秦王给的富贵不是她能消受的。
她更后悔说出“从海上孤岛来”那句话,她回忆了无数次,发觉就是这句话让秦王起了兴趣。如果不说,秦王就不会困着她不放。
可如果不说,也许她当时会落到另一种境地。枫实说外面很危险,她本来有所预料,可现在看来,那些准备还是做少了。
食不知味的吃过晚饭,秋桑打算出门消食。
其实她没有消食的习惯,只是想到处看看,散散心,找找有没有转机。虽然安慰自己,跟着秦王去秦国会更方便,但她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抗拒。
这个时候,她的头发也干透了,宫人们拉住她,为她梳好宫中妃嫔常梳的发髻,佩戴上繁杂的饰品,才陪伴着她出门。
正在日暮时,夕阳欲颓,霞色渲染了半片天空,她走在庭院里,梳着高髻,穿着华服,身上的珠宝在昏光中熠熠生辉。
赵高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她的。
三年前,他们在霞色的晨光中分别,三年后,他们在霞色的暮光里重逢。
秋桑广袖宫装,身后跟着一群宫人,是驿馆临时调拨来服侍她这个“夫人”的。
赵高锦袍高帽,身后也跟着一群宫人,是送来要给那位“桑夫人”挑选,在之后的路程中也负责服侍桑夫人的。
“你就是……桑夫人?”赵高试探的问。他的声音变得更成熟了,吐字清晰而平稳,语调不急不躁。
“现在是。”秋桑也平静地回答,“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
赵高面上不显,做足了下官的姿态:“卑职赵高,时任中车府令,负责宫廷内部的印信文书,出行事宜以及一些杂事。接到丞相大人传令,正要带领服侍的宫人供桑夫人选取。”
秋桑看了看他身后那群人,都低眉顺目的:“我不懂这些,你替我选吧。”
“遵命。”赵高很快点了几个宫婢出列,让没选中的人散了,对秋桑说,“桑夫人,留下的这几个,都是老实听话、手脚伶俐的,想必定能尽心服侍桑夫人。”
他一口一个桑夫人,秋桑听到厌烦,可现在这个样子,她是秦王的妃嫔,他是秦王的下属,也只能叫这个称呼,“秋桑”显得无礼,“桑桑”太过亲昵。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秋桑想了想,说。
赵高摆出倾听的态度:“如果是卑职知道的,自然知无不言。”
秋桑回忆着秦王当时的话,提取出重点词汇:“为什么秦王好像对……东海,特别在意?”
“桑夫人,您应该像秦国人一样,称呼‘陛下’,而非秦王。”
赵高挥挥手,摒退周围宫人,她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他的手指甲颜色很深,近乎变成黑色,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他压低声音开口:
“传闻,海外有仙山。”
秋桑等待他的下文,没想到他却没再细说。
于是她睁大眼睛,无声地催促他。
赵高轻笑一声:“桑夫人不是向往富贵荣华?连这个传闻都没了解,怎么敢借海上孤岛之名,擅闯王驾、接近陛下?”
秋桑原本因见到熟人而略微放松的心情瞬间变得冷凝。
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放松下来,微微泄气道:“原来,这件事已经传到你那里去了。”
她忽然不想解释了,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被人误解就误解吧,她总算是知道一个君王有多大的能力了。
她从没说过“向往富贵荣华”,她的原话是“富足繁华”,“富贵荣华”是秦王听错她意思后说的。
而现在,她怀疑秦王当时是故意曲解的,否则当时秦王说的那句“富贵荣华”也不会传的这么远、这么快。
赵高当时根本不在,不可能知道这句话,可他就是知道了,一定是有人故意传播的。
两字之差,却轻易铸成锁链,困住了她。
“既然你已入住王宫,那么……”赵高偏了一下头,动了动交握在身前的手指,而后缓缓看回秋桑,“从前的约定,不如就此作废了吧?”
三年前,送别赵高时,他曾说过,如果秋桑能出岛,他愿意做她认识世界的领路人。
换句话说,他在当时向她允诺了引导、帮助甚至是庇护,而现在,他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这些东西了,于是想要收回这个允诺。
秋桑久久的看着他,最后展颜一笑,昏黄的暮色亮闪闪地映在她眼眸中。
“好啊,这样最好。”
“我还有事要找秦王,就不多说了。”她在末尾强调了一句身份:“赵高大人。”
赵高不言,退到一侧让出路来,秋桑抬脚就走,避到远处的宫人们见他们话毕散场,匆忙快步跟上秋桑。
秋桑不认识路,便让人领着她去找秦王,到了门口,守卫拦住她,说要先进去通报,她只好在门口等着。
很快,秦王就接见了她,宫人提醒她行礼,她敷衍的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秦王看起来威严很重,不容侵犯,可似乎脾气很好,看着她的粗鲁无礼的举动,没有生气,反而表情舒缓,仿佛乐于见到她这种不通世事的表现。
经过“富贵荣华”传话事件,秋桑明白自己应付不了这些心机深沉的人,决定跟他摊开了说:
“陛下,明知道我不是刺客,也不是你所说的,向往富贵荣华,为什么还故意留我在身边?不能放我走吗?”
秦王朗然一笑,也用直白的话回复她:“如果你能带朕的人去那座岛,朕自然可以放你走。”
“……”秋桑默然,想到赵高那一句没头没脑的“海外仙山”,似乎明白了秦王在找什么。
她缓缓地说:“我真的,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只是一座普通到物资匮乏的小岛,绝不是你想找的仙山。”
秦王神情微敛:“没有亲眼见到,朕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事情好像走入了死局。
“你这样困着我没有意义。”
她莫名开始觉得气息不畅,头脑昏鸣,以至于说出后面那句简单的话,也好似要废很大一番力气:“我不会带你去……那座岛。”
秦王一直观察着她,清楚地看见她一开始明显外露的痛苦情状,也清楚地看见,她感受到痛苦之后,忽而变得了然的神色。
他意识到什么:“你身上有某种限制,不能说出那座岛的信息?”
秋桑不答,只是揉着仍觉余痛的脑袋。
秦王当即叫殿内随侍的医官为她诊脉,侍医探了好半天的脉,苦着脸忐忑的禀报:
“陛下,桑夫人脉象的确有些瘀滞,但小人并没察觉到毒素,也许这是一种来自更神秘力量的禁制。”
侍医什么都没查出,秋桑面色淡然。
她也暗自查过自己的脉,早就知道雀姑的毒是看不出来的,至少,光凭医术看不出来。
平时也不会发作,就连她刚刚那样半真半假的说谎也没发作,所以她几乎要以为那是雀姑为骗她保密而捏造的了。
可惜,刚刚明示秦王的那句话却触犯了禁忌,招致毒药发作,在那几息的痛苦中,她切身体会到,这种不讲道理,泄言即死的毒药,竟然真的存在。
秦王见秋桑没再解释,反而像是默认般,更加觉得她来历不凡,想要探索秋桑隐瞒的那座岛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通知赵高,让他安排加速返程,朕要提早赶回咸阳,与阴阳家大巫会面。”
他知道现在问秋桑也问不出什么,于是叫人送她回去休息。
之后的路上,秋桑名义上作为“桑夫人”,实际上行动都被秦王的人限制着,衣食住行都很优渥,却不让她随意出门见人。
好在秋桑本来也不愿意见人,整日就坐在她的马车里,夜间歇脚的时候也很少离开分给她的院子。
时间在高效率的行程中走得很快,某一天,车队驶进一座繁华的城池,车外陪侍的宫人告诉她:“桑夫人,我们到咸阳了。”
她从马车的窗口观察所谓的咸阳:房屋高大,布局规整,道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但各类建筑里,有很多双眼睛从窗内观察他们。
秋桑已经不害怕这些纷杂的目光了,她能略微感知到,这些目光中带着敬畏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