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时刻》夏奈恩

5、靶心

　　三年前，林未予正半瘫在宿舍床上刷短视频时，手机邮箱弹出一条新邮件。看到标题开头那熟悉的“No reply”，本以为又是打折季的某购物App推送的最后二十四小时限时秒杀。点开全文，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弹起来——

　　是IPLC的实习生offer。

　　捂着心口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了n圈，见旁边那个沉浸于刺激战场的人还是没有反应，林未予选择冲上去使劲摇晃正在游戏中激情刚枪的舍友老张，开始滔滔不绝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里一路走来的不易：“没人懂我经历过什么……我靠……这个变态组织！为了进个战略规划部，你敢信？竟然有五面！五轮面试啊！五轮！”

　　“恭喜恭喜行了吧别摇我了！”被晃得瞄准不了的老张无奈拉起半边耳机：“冷静！知道吗？隔壁网络与信息安全专业那个学霸洛橡去年轻轻松松就拿到实习协议了。”

　　“谁让人家脑子好呢？” 林未予撇了撇嘴，“不过我这种纯靠后天努力的能进去也算是感动上苍了。”

　　老张把零食往嘴里塞：“但是他直接休学了，现在都没回来，好像是分配去什么特别机密部门了。”

　　“你说，他不会是进监狱系统了吧，听说那里关押着的全是大花臂并且爱在身上打钉子的肌肉猛男！天哪，万一把你这种漂亮细皮嫩肉的小俊男分配进去，被某个黑手党头目看上……”

　　“滚滚滚，好恶心！”林未予举起枕头狠狠砸过去。

　　拿到offer的日子是如此美好，所以初来 IPLC的人，总是意气风发的。

　　第一次踏入IPLC总部那天，林未予还特地穿了自己认为最像精英的衬衫。

　　大厅内的人造瀑布正轰然运转——那结构几乎是新岛雨旋涡瀑布的仿版，玻璃穹顶下水柱从天而降，被光折成薄雾彩虹，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受邀的到访者们拍得停不下来，各种语言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林未予夹着报到材料，本来想维持住我已经是这里员工的成熟稳重姿态。结果路过喷泉时左右看了看，还是没忍住，钻进人群像普通游客一样猛拍三张，立刻发到 ig 上：

　　“进城了家人们！！！（星星眼）（比心）（奸笑）”。

　　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抬头挺胸走向前台。

　　前台侧边站着位棕肤、长腿利落的波斯裔美女，正和同事轻声闲聊。听见有人靠近，她自然停下对话，微微侧头。

　　林未予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意。

　　那位美女便顺手把他本来要递给另一位工作人员的资料接了过去，她低头翻了几页，眉梢轻轻挑起，似笑非笑：“部门选择原因挺有趣的。”

　　“啊……哈哈哈谢谢。”林未予有些尴尬，那里他写的是：投递其他部门都被拒了所以选择这里。

　　没想到真的有人认真看注释区。

　　美女带上职业微笑，把资料递回林未予怀里：“新人，你，跟我来就行。”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节奏清晰的声响。林未予拿着自己的资料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路经过环形中庭的光墙，带着各国口音的交谈也随之越来越小。波斯美女快速替他刷开一扇带银色徽章的门禁。

　　林未予急忙点头：“谢谢，辛苦了，我自己上去也可以的。”

　　“战略部在十八楼，是权限区域，你现在还没录入信息是进不去的。”

　　“哦哦……好的。”

　　虹膜扫描完毕，林未予有些许无措连忙进入电梯站定。美女这才抬起眼，看着他，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既礼貌又有点坏的笑。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她伸手按下十八楼，“你好，我是你的mentor。”

　　电梯门缓缓合上：

　　“战略部部长——阿曼达。”

　　“……啊？”林未予呆愣在原地。

　　“你应该感激，是部长本人亲自带你。”

　　“你知道十八楼又被称为什么吗？”电梯门缓缓合上，阿曼达红唇微起。

　　“欢迎来到。”

　　“地狱。”

　　如同无数过来人一样，林未予在阿曼达的“关爱”下度过了恍惚的一个月。他在战略部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研究 Tinieblas 联盟的外部关系网。这是一个横跨数国、根基盘踞近百年的庞大家族联盟，构成复杂，内部结构类似半公开的商业财团，却又隐隐带着影子。产业从能源、港口，到情报走廊和灰色交易网络，无所不包。作为主中心的北大陆方数十年来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可近日这股力量正处在动荡边缘。

　　作为Tinieblas的创始家族之一的白家，家族成员近年遭遇连环暗杀后唯有苟延残喘。没了主心骨，联盟内部纷争不断，几大家族联合发难，以极其狠辣的方式逼迫已经日薄西山的白家退位。白家唯一的继承人白璟修，在半年前的某次炸弹袭击后灰飞烟灭。

　　虽然不能探寻到这些家族到底有什么爱恨情仇，但学习一下他们的商业逻辑还是没问题的。于是，林未予每天的内容从情报结构、地缘分析到战略推演，排得满满当当，甚至因为加班没时间去食堂被迫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地区点过好几次配送费抵得上饭钱的外卖。

　　不过他还是甘之如饴。在这里，他能学到最新的跨区域情报整合知识，接触到各国轮值顾问、战略分析师这样在学校根本摸不到的人脉，还能参与一些学生时代想都不敢想的实战级情报推演项目。

　　他很喜欢这份薪水客观，前景清晰，让人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工作。

　　但命运总会悄悄给出一个转折点。

　　那天，阿曼达让所有实习生提前半小时集合，说要做一场综合能力考核。

　　大家面面相觑，还以为又是那种写到深夜的情报推演、地缘分析或战略模拟。毕竟这才是战略部的常规操作。

　　可阿曼达一句解释都没给，径直领着他们穿过行政楼，绕过走廊，最后在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前停下。

　　这里，是射击场。

　　实习生们瞬间安静成一片。硝烟味混着金属味扑面而来，和他们想象中的办公室考核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射击场的教官没有给他们消化的时间，也没有任何预告，简单说明注意事项后，他走到队列前，开始依次把手枪和装满弹药的弹夹塞到每个人手里。其他工作人员们似乎也并不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惊讶。

　　“保持队形，举枪。”

　　“放轻松，这只是非常日常的一次测试。”

　　然而对这群来自各个分析部门的学生来说，这一点都不日常。

　　他们几乎都是做数据、做模型、做推演的，甚至有人连公园里的玩具枪都没玩过，更别说这些真枪实弹了。

　　可没有人敢提出疑问。

　　因为在 IPLC，有个准则从入职第一天就被反复写在每份规章、每次简报、每个场合里永远的第一条规则：

　　服从。

　　事实证明枪的后坐力对战略部的小鸡仔们还是威力太大，上去的人接二连三地崩飞，脱靶。

　　在阿曼达又一次摇头叹气的时候，林未予来到五号位带上了面前的护目镜。

　　举枪的那一刻，所有杂音从脑海里自动退出。他从小视力就好，甚至能在傍晚的暗蓝光线里，看清老家屋檐上掠过的乌鸦落下一根黑羽。奶奶说那是预兆，可他只是觉得世界在那一瞬变得格外鲜明。

　　而此刻透过瞄准器，他仿佛又看见了那种被命运勾亮的清晰度。

　　靶心的线条被拉得锐利，红色的焦点被锁死。

　　砰——

　　第一枪，正中靶心。

　　周围几个还在装弹夹的实习生纷纷侧目。

　　砰。

　　第二枪几乎紧贴前一发，位置精准。

　　第三枪，落点几乎叠在前两枪之间，像三点一线排成对称。

　　紧接着的第二轮靶子，第三轮靶子依旧完美。

　　结束的太过迅速，大屏上的分数亮起，射击场的所有工作人员的视线都被五号位的那个身影吸引。

　　旁边忽然响起清脆掌声。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几名黑衣的工作人员，银色的肩章在白炽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阿曼达立刻收敛表情，微微鞠躬：“尼尔斯先生。”

　　尼尔斯只是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落在靶纸上的三点弹洞，又缓缓移向林未予。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沉默了两秒，才开口：“第一次射击？”

　　林未予点点头：“是的，先生。”阿曼达的态度让林未予断定这应该不是位简单的人物。

　　尼尔斯的眼神带着一丝欣赏：“这种天赋是难得的礼物。”

　　命运的齿轮随之转动。

　　“有空聊聊吗？小伙子。”

　　电梯门打开。

　　跟在助理身后的林未予还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大楼里原来还有暗层的设计，只有特殊的权限卡可以到达。电梯显示屏上的“72”突然变成由橙红字体显示的D-LEVEL时，林未予的脑海里居然还一直胡乱思考着为什么不是ABC。

　　屋内的光线比很暗，落地窗后的城市明明如此繁华但从房间里往外看却是一片死寂。

　　“第一次来D层，紧张吗？”

　　林未予怔了一下，即使面前的长官比想象中温柔许多，还是下意识绷紧身体：“有点。”

　　尼尔斯轻笑一声：“我忘了——你应该还不认识我。”

　　“我是尼尔斯，IPLC的总署长。”

　　林未予愣了半秒，随后整个人像被电到一样“蹭”地站了起来，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总、总署——”

　　尼尔斯却被他这反应逗笑了，抬手轻轻按了按示意，等林未予从震惊中缓冲过来才缓缓开口：“我刚来 IPLC 的时候，比你还紧张。那会儿连坐在椅子上都不敢动。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冷静。”

　　林未予微微放松了一点：“谢谢署长。”

　　“当然，你。”尼尔斯抬眸缓缓扫过林未予的脸庞，“也更能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

　　“……”

　　“来自阿瓦隆大学，专业排名前十，战略规划部是你的……第三志愿。”

　　“让我看看，原因是……因为投递其他部门都被拒绝了。”

　　林未予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熟悉，尴尬地挠挠头。

　　尼尔斯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像在认真确认档案，“适应得怎么样？第一个月还习惯吗？”

　　林未予愣了愣，没想到总署长会问这么日常化的问题：“还……挺好的。阿曼达部长很照顾我们，我也在努力学习。”

　　“哈哈，她确实严格得很，”尼尔斯笑着摇摇头，“听说她手下的人个个都要掉一层皮。不过她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性，在她那里能学到不少东西。”他说话的同时，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林未予的组会报告和测验试卷，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肯定：

　　“看样子，你在情报结构和地缘分析这些课题上，做得不错？”

　　林未予局促地点头：“有在努力。”

　　尼尔斯“嗯”了一声，将平板往他那边推了一点。

　　“今天的射击，也是努力的结果？”

　　林未予的心跳慢半拍：“那个……我其实没什么经验，就是照着做……”

　　尼尔斯将桌上的平板转了个方向，让画面面对他。

　　是射击场的监控视频。

　　“你知道吗？新手测试一般不会出现这种结果。”

　　他说着，指尖滑动到下一张图片上，敲了敲中央那三颗几乎重叠的弹孔。

　　林未予不由得有点慌张：“只是今天运气好而已。”

　　尼尔斯轻轻抬眼：“能遇到拥有这种稳定度的人……也算是千载难逢。”

　　“你有没有想过，战略部可能不是你最合适的地方？”

　　林未予心脏重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有考虑过加入特别行动部吗？”

　　林未予呆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我……加入？抱歉署长先生，我不行的，我没有那个想法也没有那个能力，我……”

　　尼尔斯没有听完他的解释，只继续分析：“三发全部落在中心区域。你的反应、呼吸、眼部聚焦……第一次拿枪的人能做到这样。”

　　“我只能说。”

　　“是天才。”

　　“特别行动部需要这样的人。”

　　林未予努力镇定：“可我只是战略部的实习生……我不会格斗，不会潜伏，更不会什么特训内容，我——”

　　尼尔斯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断：“你不需要现在会。你只需要愿意试。”

　　他顿了顿，像是给出决定性诱因：“训练期结束后，无论结果好坏，你可以直接转为正式员工，不需要其他任何测评或者协议。这个机会，战略部没有。”

　　正式员工。

　　这四个字像钩子一样猛地勾住林未予心底的焦虑——未来、职业、现实，全都在这句话里被牢牢抓住。

　　他咬着下唇：“……如果我不适合呢？还能回战略部吗？”

　　“当然。”

　　尼尔斯靠在椅背上，语气平静无比：“但我不认为你会回去。”

　　林未予呼吸停了一秒。

　　他抬头，看见尼尔斯的视线静静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审视，而是确认。

　　“那……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