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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恨之入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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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乔清然见过我一面之后,便不再开口说一句话,我每日送饭过去,等过一个时辰之后饭菜依旧没有动过,又原封不动的被收了回来。
我留在瀛苑地下牢房,只为了劝他投诚。事到如今,乔清然的路显然只余一条,不投诚晏柏安旗下,怕已是无路可走了。而我眼下能为他所做的,也只是勉强留他一条活路。
衔珠摆弄着矮桌上的碗碟,不情不愿道:“小姐,亏您处处为他着想,可看着姓乔的摆明了不领情,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皮都不撩一眼,况且你们之前还曾……怎么劝嘛,侯爷真是为难人。”
我垂眼,摆弄袖口:“衔珠,去摆东西吧。”
衔珠叹了口气,端着东西往外走:“缘何每次小姐都扮那个白脸的曹操,又犯不着,乔清然不会领情,龙烟也不会。”说罢,提身出去了。
情分吗?不欠最好,本是有些情分,一旦欠下,就再累世难还了。
我去的时候,牢室里多了个人,龙烟被锁在乔清然身侧,美艳的脸上满是疲惫。听闻推门声响,她缓缓抬头,瞧我一眼,眼中带厉,惊声叫道:“奈何我们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这些卑鄙鼠辈,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放开我们,放开。”
我无谓,挪眼看向乔清然,他没有抬头,歪歪斜斜得靠在栏架上,铁链缠过手腕的地方,血干结在皮肤上,已经发黑。矮桌上摆了几盘饭菜,悉数是我亲手所做,都是他喜欢的菜色。
“乔少,你不抬头看我?”我轻问,龙烟蹙眉看向我,复又看向垂头的乔清然。
衔珠站在我身侧,怒视他半晌,扬声问他:“我们小姐在跟你说话,你哑巴了,怎不回答?”
牢室里寂静无声,从头到尾,乔清然便没打算再与我说话。我转身,朝龙烟走过去,抬手扶上她脸颊,莞尔:“果然美艳,乔少的眼光确是不错。”
言毕,瞥见身侧栏架上的人身形微微一颤。手指画过龙烟的眉眼唇畔,一如那时,他描我轮廓,那么极尽温柔爱意,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我相信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说,这句说的可是不错的,是不是?”
手从龙烟脸颊往下,拂过颈项,探上她领口,龙烟佯装着急,拼命挣了挣身子,欲哭:“你放手,你要做什么,放手。”
我笑笑:“龙姑娘别怕,我不做什么,我只好奇看看,看你的身上可否寻得到我的影子。”
“你……你是……谁?”
我撩眼,对上龙烟蓄满泪水的大眼,轻声道:“我是苏如是,我是乔清然曾经的妻子。”
“是你……”
我与她目目相对,没人再说一句话,半晌,听见身侧冷冷道:“此事与龙姑娘无关,你冲我来既可,何须为难她一介弱女子?”
我侧身看他,温声道:“你与我谈条件?凭什么?”
“苏如是……”乔清然闻言抬头,一双眼里满是仇恨,哪里还看得出一丝当日的温存来。
可这样更好,不能爱,那便恨着,死心塌地的恨着,许是恨久了便可忘记曾经究竟如何深刻爱过,也算是得了解脱。
“原来你就是苏如是,你没死,你这其心可诛的女人,是你出卖了乔家,是你害他如此,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他面前?”龙烟恼,不断挣扎,不断叫骂:“你这人尽可夫的贱女人,老天若有公道,怎的不报应你身上,你也不会得意多久,我若不死,此仇此恨,我自当与你清算……”
我扬手,一记耳光落在龙烟白嫩的脸颊之上,骂声戛然而断,龙烟的脸扭向一边,嘴角渗出一丝血色。
“苏如是,你住手……”乔清然咆哮,明是挣脱不了铁链的束缚,却硬要拼命的挣脱,铁链划过伤口,一抻一拉,又绽裂开来,霎时染红了衣裳。
我浅笑,看向龙烟:“现下就予你两条路走,一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二,你留下来,陪他一起赴死,既然有情有义,地下做对鸳鸯眷侣也算心思达成了。如何?允你择其一。”
我话音刚落,龙烟想也不想,叫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陪他,就算他死,我也会一并跟了去,不劳你费心思。”
我淡笑转眸,朝衔珠挥挥手,衔珠转身出了门,不多久身后带来两个看守侍卫,将龙烟从栏架上脱下来,不由她挣扎反抗,生生拖了出去。衔珠再看我一眼,放下手里的篮子,转身跟着出去了。乔清然便是一言不发,隐忍看着,眼中分明有怜惜,亦有痛苦。
“如何,心疼了?”我睨他。
“我当日真真是看错了你。”乔清然切齿,俊颜狰狞。
我从腰间解下钥匙,荡在指尖,踱步走向他:“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终是也有这情分在的,倒是可惜了,你我只能有份无缘。”
乔清然啐了一口,冷冷嘲笑:“只当我是瞎了眼,聋了耳,活该如此下场,只希望他日,你苏如是切莫落在我乔清然手上,不然,只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应该很清楚安国侯不会让你死,他囚你无非是让你看看清楚,谁
是敌人,谁是朋友。”
“我自是不会与你这种贱女人和晏柏安那种狗奴才成为同道中人,你们死心了吧。”
我取过篮子,将里面的瓷瓶拿过来,旋开,里面是清创药膏,我不看他,径自扶他手臂,他躲闪,却被铁链束缚住,不得挣。
“乔家被诛,你当五皇子真是为了苛责书册丢失之事?且不说乔家归于五皇子麾下数年,暂说这么多年鞠躬尽瘁劳心劳力,也万万落不得这般境地。叛国谋逆,也不过如此程度而已,一本小小册子可堪比那两罪?”手指沾了药膏,轻柔涂在他伤口之上,他不动,也不说话,浑身僵直的挺在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不丢书册,乔家的日子亦长不了,他除掉你们那是早晚,只是如今得了借口,更方便下手而已。”
乔清然猛地一挥手,掀翻我手里的东西,满脸憎恶,冷声问:“苏如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衔笑,用钥匙解开枷锁,放他出来,他得了自由,脚步有些虚乏,将将站稳在我面前,恨恨看我。
“乔少,先吃些东西,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上前扶他手臂,却被无情甩开,乔清然坐在矮桌前,目光如炬,容色如冰,断不看我一眼。
我跪坐在他身侧,开始帮他包扎手腕,娓娓道来:“安国侯遣我入乔家,确是有意安排,大家各事其主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侯爷早先就对乔少有心在前,做主子最会的便是看人,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
可他更清楚公子上头的人心里揣着什么心思。乔家这一灾,只要是有心人都可预料得到。偏偏乔少你的性子一向刚烈忠诚,若是贸然拉拢,怕会适得其反,侯爷不愿落得无回境地,我便是为此而来的。可成婚之后的日子,让我看的更加清楚,侯爷所猜无差,乔少忠肝义胆,断不会投诚于他人。
再说书册一事,虽说会陷乔家于窘境,可追根到底,侯爷也是为着能救乔家,沾着这份人情,让你念好罢了。只可惜下手太晚,五皇子可谓精心谋算,乔家人自是跑不掉的。”
言之凿凿之下,乔清然的脸色愈发青灰,道理实在浅显的很,亦不是他不愿相信,而是当一种信念和执着到达某种高度之后,连并着也将他的自尊抬升太多,功愧于亏之下,就算不顾生死,尊严扫地的滋味,反将一军的讽刺,也实难下咽。
“我凭什么信你所言?”
我斟酒与他:“你不是信我,你是信你自己,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而不明就里之人,实为愚忠。”
乔清然梗了梗,酒杯被握在掌中,已然欲碎。
“五皇子缘何要诛乔家?因乔家功高而知之甚多?又会是谁先行找到我交由乔家处置?自是准备借刀杀人,我死了,书册之事便死无对证,而乔家死光,天下人便不可再知他的秘密,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我语毕,乔清然死死盯着我的脸,气息骤急。
“这本是局中有局,侯爷便是先下手为先,也不过是为了救你,反之容你将对方意图看个清楚,又有何不好?人本就择木而栖,休得说些不为功名利禄的诳语,爬到这官场朝廷泥沼之中的人,哪个又能干净得了?
纵然是为了名利而争,也会为了名利而死,只道是适者生存,败者淘汰罢了,这是规矩。像是曾经的你我,也曾交颈情深,也曾耳鬓厮磨,可到如今,只能如此对立,你可还是看不开?”
“你……”
乔清然扬手,掌风而至,却迟迟没有挨上我的脸,我凝眸望他至恨的脸:“恨吧,只有学会恨,才会变得强大,乔家一百余人的尸首,侯爷都已厚葬完毕,只等你有朝一日报仇雪恨,你可以血祭亲,那些人应是都在等。”
我浅笑,望了一眼门口,又道:“何况,龙姑娘还在等你,你若不欲活,乔家百余人和龙姑娘可都是跟着枉死了,何等可惜,那般娇滴滴的女儿家,不该有这种结局。”
果然,乔清然闻言色变,瞳仁仿若融了一团火于内,想将我囚于其中,活活燃成一滩灰烬,我仰起脸,带笑,轻吐:“你的有情人,在等你,你可舍得?”
宽大的手掌慢慢落下,终是落在我颈间,他狞笑,似乎发了狂一般,狠狠收拢手指,牢牢钳住我颈项,大笑道:“我恨我瞎,竟未能识出当日低眉顺目,柔美可人的苏如是,竟是如此能说善道,见识过人的才女子,晏柏安派你来做说客,真是派的极好,真是极好。”
勒住喉咙的疼痛,仿佛是被扼住肺,只觉得喉头发疼,无法喘息,眼中那张熟悉的脸愈发模糊,愈发白亮成一片,刺疼眼目。
我可笃定,是因为我了解,我们亏欠最多的那一个,从不会是深爱我们的人,而是我们挚爱之人,便是切齿嗜血,也断然要成全他,只有成全了,才能安心。
他越扼越用力,我只管是束手就擒,一动不动。直到最后,眼前白成一片,全然不见任何,意志渐渐模糊,手脚瘫软无力,我动动嘴角,那是一个未能成形的微笑,一如曾经,两两想相望,他在岸上,我在水里。
乔清然终究还是放了手,感觉得到他颤抖不可抑的手,听得见急促呼吸声,我被他丢落在地,大口喘息,不断干咳,过了半晌我方才慢慢缓过劲来。
“苏如是,我恨你,这一辈子,我恨你不移。”他咬牙蹦出这几字,只在狠狠等我一眼,便一分半点留恋皆无,冷冷转身。
我没再说话,扶着刺痛的颈项,见他撩摆大步越过我身侧,不是陌生,而是彻底的泾渭分明,彻底的两两相忘。
我弯弯嘴角,满眼模糊,胸口阵痛,原是人总是会输给回忆。拼命记起,温暖心怀的东西被摧毁,相识的故人结仇埋怨,但凡善始却不得善终的故事都会让人疼痛。
只因从一开始,无关情爱,我都希望可且行且珍惜,而太多的考量庇护,是无需对方懂得,甚至不惜伤害不惜决裂也要去尽力周全的。许是我能为乔清然所做,也只能做到如此程度而已了。
他边走边撕扯手腕间的白棉布,因为力道太大,以至于又扯裂了伤口:“这虚情假意,看了便作呕,你若是稀罕,就容晏柏安慢慢消受,切莫再对我用。”
说罢推了推门,门外有人接应,我听他沉声道:“带我去见他。”
乔清然刚离开,衔珠冲进牢房,见我坐在地上,连忙扶我:“小姐,你可要紧?”
我摇摇头:“无妨。”
衔珠低头把我看了个仔细,最后目光定在我颈项之上,惊叫道:“小姐,你受伤了。”
我扶着衔珠手臂,缓缓站起身,侧头看她:“你不要多话,这事我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衔珠不情愿的点点头,走了几步又道:“小姐,龙烟被带出来之后,被侯爷招去了。她可倒好,若是事成,定是第一个来邀功的,可拈头去尾她又究竟做过什么?装可怜?谁人不会?”
我笑笑:“许是到了最后,谁的愿也圆不了。”
衔珠自是没有心思分析这其中利弊关联,只是担心我颈项间的瘀伤,回去便用冷水帕子冷敷,可终究是作用不大,我坐在镜前端看时候,那一片淤青已经开始有些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