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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八章 普拉托 Prato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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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说个正经事,孩子得登记个名字。”何医生说着掏出工作机看向陈贤,“我走之后,同事们查起来,你也好有个说辞。”
陈贤点了点头开始思索,其实心里早就有个大概。
王记者嘬了一口茶,道:“唉,何医生这个名字,一听就很有文化。还不知道是哪个字呢?”说罢他朝何医生笑笑,意思是请她亲自讲解一下。
“过奖了。”何医生挺给面子,也微笑着讲道:“钟灵毓秀的毓,本意是生养,引申出来表示胸怀广大之类的。何所欲是白居易一首诗里出来的:‘人生何所欲’,是全人类的人生课题吧。”
她说着拿起火钳巴拉了一下煤炉:“我也想过自己人生到底要什么。我觉得要么投身医疗要么投身教育,救人于伤痛或救人于愚蒙,总得为人类做些什么贡献吧。”
陈贤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暗暗郑重地看了一眼何医生。
“了不起。”王记者点着头连连夸赞。
“兄弟,还没请教过你叫啥?”陈贤抬了下下巴,给王记者递话。
“王郑瑜。”
“怎么写?”陈贤决定好好记清楚别人的名字。
“好记。”王记者爽朗地扬了下头,“郑重的郑,瑕不掩瑜的瑜。”
“怎么解?”何医生问。
“郑是我母亲的姓。”他说着把帽子拉起来,给他们看自己的脑门,“我出生这儿就有一大块胎记,就想说我是爹娘的大宝贝,瑕不掩瑜呗。”
何医生笑着转过头来,问他:“陈贤,那你呢?是说要做个贤能之人吗?”
“倒也不是,我是一样的套路,我爸妈的姓合在一起。”他说,“我以前叫那个咸阳的咸。”
“令尊姓咸?”王记者很惊奇。
陈贤点头:“姓这个的还是挺少见的。但我不怎么喜欢,我离家后自己改了名,一是想重新开始、好好做人,一是觉得‘咸’这个字粤语念出来不好听。”
“都是文化人啊。”王记者笑着感叹。
何医生接话:“你可得给这孩子起个好名字。”
“嗯。”陈贤低头看着孩子,笑着点点头。
“等一下,陈贤哥,我都不知道您叫那个‘咸’。”钱煜珩突然睁大了眼睛,打岔道:“所以……所以……之前高明师兄社交账号的头像,一堆白色粉末,小图看就是个蓝底白三角……”
“你记得真清楚啊。”陈贤笑道。
“我问过他那是什么。他说,是盐!”钱煜珩说着斜睨了他一眼,有意识地压低了刚刚过度兴奋的声音:“我以前以为他说的是化学定义上的‘盐’,还心想师兄可真爱搞科研。我靠,现在想想,是不是也和您有关系啊?”
“不知道哦,我没问过。”陈贤说得置身事外似的,嘴角弧度却更满了些,明知故问道:“原来那是盐啊?是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嘞?”
“哇靠!”感觉自己被玩了一样,她气得小声嘟囔:“钱煜珩,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
周围灯光渐渐密集,巴士很快进了城市,晚了几分钟“准时”停靠在了普拉托站。
“我还接着讲吗?”陈贤笑着征求意见。
“当然!赶紧讲!”钱煜珩气鼓鼓地挥了挥手。
陈贤哼笑了两声,继续道:“何医生离开后不久,王记者也要走,我就跟着他一起上了路。他在采风中挖掘到了不少小道信息,知道该去哪,该走哪条路,甚至知道成功脱逃的难民们是从哪越的境。
“‘Tagiy’……我记得走之前,那些当地人把手按在小孩的裹被上,低声念这个词:‘塔基亚’——后来王记者给我科普,那是《古兰经》里的一个原则,即□□在受到迫害时,可以隐瞒内心的信仰,暂时不履行宗教功课,否认宗教身份,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他们比较排外,一直是不认同我的,最后却目送我带走了他们的孩子。我坐在一辆皮卡里,看着那片白帐篷群越来越远,看着四周的村镇满目疮痍,看着孩子盈亮的琥珀色眼睛,百感交集……”
无人上下车,巴士没停几分钟就又发动起来,继续往目的地进发。
发动机的声音响起,陈贤忆起当时沙漠皮卡开动的震响中,坐在旁边的王记者跟他搭话。
“哥们儿,之前访谈我不能多说多干预,这次我掏心窝子跟你说说。”王记者拉开外套拉链,把嘴暴露在干热的空气里,“你知道刚和你接触的时候,我想到什么吗?”
陈贤随着车的颠簸而摇晃,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王郑瑜,等他继续发言。
果然他没多等待便继续。他说:“我先想到了一个词:‘局外人’。”
“你能清晰完整地讲述你的所见所闻,甚至因为太详细,我一度怀疑是编的,毕竟人一般无法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记那么多细枝末节。你的叙述视角,就像个纯粹的旁观者。你明明就在危险的第一现场,却置身事外一样,你不像是第一次经历,你真的特别冷静,或者说淡漠,就……人麻了那种。”
“能感觉出你受教育水平挺高的,想的问题和我在这儿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不知道你以前都经历过什么,但以后的日子还得接着过呢,你得支棱起来点。既然决定带走她,就得负起责任来。不能像你自己过的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走马观花的心态随便活活,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王郑瑜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不能老有那种,你的选择干扰了孩子发展的罪恶感。养育这个过程本身就是要用自己的三观影响孩子的。就像你人生中做过的一切选择一样,只要当时当刻是你能力范围内最合理的,那就都情有可原。或许她长大后会对此不满,但就像你后来改了自己的名字一样,她也是自由的,就算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以后也有再选择的机会。你现在在做的,不过是提供她获得这个未来的可能性。”
“她的人生像白纸一样,你不光要把笔给她,还要教她怎么写字的。”
车后扬起黄土,远处好像还有骆驼的影子。陈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思索王记者开导他的话。
白纸一张。
陈贤想起几年前在医院,护工拿给他看一张皱巴巴的空白拍立得相纸。
那是他绝望的爱人在做第二次手术前,从他这要走的,二人唯一的一张合影。
被淋上了消毒剂,一遍又一遍,图像无迹可寻。
陈贤悲伤又愤恨,想去质问高明为什么如此不珍惜二人珍贵的回忆。但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苦恼地坐了一下午,看遍了焦急匆忙的人来人往之后,他忍住了。
或许这是爱人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吧。
不留恋世间的色彩,不留下怀念的依据。
可那之后,他的白纸上只剩下灰暗的陈年洇痕,不曾再有过什么色彩。
那又怎么能教另一个人,该如何书写她的人生呢?
陈贤又陷入了苦恼。
他的手机早就坏了。曾经偷偷拍的那些背影和睡颜、那些他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照片,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复原。
那些与爱交织的人生墨迹,也随着时光渐渐模糊。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她有柔软又带着些卷的深褐色头发、有浓密的长睫毛、有精致的双眼皮、有淡褐色的眼瞳……都和记忆里的碎片一一对应。
——都是他的爱人的特征。
可明明这孩子和他那么不像,也不可能像。
陈贤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拼凑不出高明的样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