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旧游今在否》涧声

13、诨天

　　翌日，辰时过半，距离结案期限尚余七日。

　　连日来，燕恒心中挂念案情，未得好眠，今日却罕见地赖了床。

　　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陌生木构承尘，身上薄衾半覆，透着皂角的清芬。

　　这是何地？

　　凝神细辨，似有利刃破空之声，自屋外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燕恒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推开眼前木门。院中一人正在练剑，剑势行云流水，果绝干脆。

　　那人闻得动静，凝剑驻足，抬首望来。一滴汗珠自他颊侧滚落，方脸鹰目，是昨日那侠客陆铮。

　　原来他在刑部后院。

　　“陆大侠好剑法！”燕恒击掌上前。

　　“吵到，你了？”陆铮收剑入鞘，迈步迎上。

　　“是我睡过了头。”燕恒望着日头，算了算时辰，懊恼道：“今日还有要事要办。”

　　“陆大侠，为何我会在此处？”他分明记得昨夜未曾离开过公署？

　　“你睡，案上，不好，我，带你，回房睡。”陆铮道。

　　“陆大侠有心了，下次不必如此费心照料，我在案上倒也睡得安稳。”燕恒道。

　　彼此才相识一天，陆铮未免对他太过殷勤了吧？

　　“我，侍卫。应该，做的。”陆铮道。

　　燕恒心中挂念七佛白茶线索，不再与他多言，只点了点头，径自往前厅办公处去了。陆铮见状，保持着几步距离，静静跟在他身后。

　　刚至前厅，便见刘得鹿正与一兵部同僚交谈，三人打了照面，互相攀谈起来。此前燕恒给兵部的信函中，并未明说借兵的具体缘由，只提查到线索需带兵查探黑市。是以兵部尚书虽已拨兵，仍特意派人前来，要当面询问记录借兵的详细缘由。

　　“此事需绝对保密。”燕恒关上公署门，转身对二人低声道：“实则，本官查出这官员连环被刺案，与一贡品白茶有关。”顿了顿，接着道：“贡品白茶本是专供皇家之物，却在部分遇刺官员家中搜出。据一官员夫人所言，其夫曾沉迷竞购此贡品，着实蹊跷。这京城里，敢私售皇家贡品的，怕也只有那黑市。”

　　“故而本官才向周尚书借兵一探。”燕恒语气凝重，心想：胆敢私售贡品白茶，定与朝中官员脱不了干系。能拿到皇家贡品还能悄无声息售卖的，只怕绝非小官小吏，此事断不可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那兵部同僚乃系尚书周正的心腹，一听 “保密” 二字，当即搁下手中纸笔。待燕恒讲完，郑重颔首道：“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定会如实禀告周尚书。除了我们三人与周尚书，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此事。”

　　“如此甚好。有劳。”燕恒道。

　　“大人，此行凶险，下官愿跟随大人前往，为大人分忧。”送罢兵部同僚，一向对此案避之不及的刘得鹿忽然开口。

　　他本不想掺和这等机密事，没料想燕恒竟借口他与那兵部同僚相熟，需他帮忙打圆场，硬是把他留了下来。

　　唉，这分明是被拉上了贼船。刑部卑微打工人刘得鹿，认命得倒也快：这位顶头上司定是有什么差事要派给他去做。

　　燕恒轻笑一声，道：“此行本官一人带兵前往即可。不过，确有一桩要事，需要得鹿兄替本官跑一趟。”

　　“大人请讲。”刘得鹿挤出一抹苦涩的笑。

　　“此事想来也只有得鹿兄可以办成。” 燕恒道：“吏部存有我朝官员的任职经历、出身宗籍卷宗，涉及三品以上要员者，须各部主事人亲往方可借阅抄录。本官眼下抽不开身，只能委托得鹿兄帮忙跑一趟，将这些被害官员的卷宗誊抄一份，带回刑部。”

　　言罢话锋稍顿，语气端重：“得鹿兄，此案关系重大，离不开兄台这位右侍郎大人。待此案了结，本官卸下重担，定向父皇推举你接任左侍郎之职。有劳了。”

　　“大人折煞下官！下官这就去办！”刘得鹿捏了把虚汗，飞快领命告退。心中庆幸：还好还好，只是要他借阅誊抄卷宗。

　　燕恒望着刘得鹿仓促出府的背影，两指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边卷宗边沿，若有所思。

　　一个时辰后，“诨天”门前，燕恒领着一众官兵将整个店铺围得水泄不通。

　　昨日还躺在门口的两具衙役尸体早已不见踪影，连地上的血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仿佛昨日从未有人来过。

　　两名小兵举着盾牌上前，将燕恒护在中间，猛地踹开铺门。

　　铺中毫无异样。

　　空空如也。

　　一-夜之间，“诨天”店内的东西像是被彻底搬空，只余下墙上半悬的几盏油灯。

　　燕恒抬手取下一盏，指尖挑起一点灯油。

　　竟是温的。

　　救人的侠客、深夜的馄饨、突然睡过头的疏漏、还有手中尚有余温的灯油......

　　怎么会如此之巧？

　　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瞥一眼身后的陆峥。

　　忽地，两个入内搜查的小兵架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

　　“大人，后院发现个可疑之人！”小兵道。

　　那男人一身酒气，双眼迷蒙，脚步虚浮。燕恒眸光一冷，示意小兵道：“弄醒。”

　　一碗冷水兜头淋下，中年男子猛地打了个寒颤，混沌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清明，脑袋微晃，望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喃喃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垂头四顾，脸色在看清周围持械官兵的瞬间，骤然煞白，慌忙跪地哆嗦道：“各位官爷，饶命，饶命啊！小的没犯事啊！”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和这杀人的铺子有什么关系？”声音冷沉。

　　男人身子抖得更厉害，结巴道：“回、回禀大人，小的是城中永信珠宝的掌柜金三！这、这，小的也不知为啥会在这儿！大人，小的冤枉！真的冤枉啊！”说罢就要磕头。

　　“永信珠宝？”燕恒脸色愈发暗沉，道：“你可知此处是黑市？昨日已有两名官差命丧于此！事到如今，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什么？黑市！？”男人吓得魂飞魄散，哭天抢地道：“大人明鉴！小的真是永信珠宝的掌柜，做的全是正经买卖，跟黑市半点儿瓜葛都没有！”

　　真的毫无关系？燕恒旋即命手下继续在店内搜查。又过了小半天，官兵们翻遍角落，确实未找到更多线索，燕恒遂带着仍在喊冤的金三，来到其所述的京城珠宝街。

　　官兵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将金三所指的铺子团团围住。铺内几个打杂伙计见了官兵皆是一惊，纷纷瑟缩着躲到柜台后。其中一个高个子伙计壮起胆子上前招呼官兵，说话间余光小心翼翼扫过门口官兵身后，猛地瞥见那灰扑扑的中年男子，惊呼道：“金掌柜！”

　　“大人！您看！小的没骗您吧！小的真是冤枉的！”金三忙不迭上前替自己辩解。

　　“哼，这只能证明你确实是这儿的掌柜，可洗不清你谋杀官差、走私皇家贡品的嫌疑。”燕恒顿了顿，抬手示意身后官兵入内搜查，转身看向金三：“你既是这珠宝铺的掌柜，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那黑市之中？”

　　“这，这......大人，昨夜我跟几个同行摆酒设宴，喝多了。今晨一醒，人就躺在那后院里了，小的也不知为啥会在那儿啊！”金三搓起手。

　　“摆酒设宴？你们在何处宴饮？都有哪些人参与？”

　　“就是几个珠宝同行小聚，在天仙楼。是珠宝街的‘老大’——琳琅阁的掌柜做庄，说是一起交流些珠宝买卖的心得。”

　　“琳琅阁？珠宝街老大？”燕恒眉头微挑，指尖不自觉抚上腰间玉佩。

　　“大人有所不知，京中做我们这行的，都得仰仗琳琅阁赏饭吃。”金三道：“传说这琳琅阁背后有朝中大员做靠山，生意做得大着呢！”

　　燕恒又追问了几句关于琳琅阁的细节，可金三所知有限，只能勉强答上几句。燕恒收了话头，兀自踱步沉吟，直觉金三口中的琳琅阁有些古怪，可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琳琅阁，珠宝商，朝中大员......嗯......嘶！”

　　脑袋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坚硬的后背。燕恒捂着发红的额头痛呼出声，身前人忙转过身上前将他扶住，一只温热大手覆住他揉额头的右手。

　　抬起发昏的眼皮仰头，待看清所撞何人，蹙眉微嗔道：“陆大侠？”

　　“没事吧？”陆峥眉头紧拧，目光牢牢贴在他发红的额头上。

　　燕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额间钝痛渐消，手背却被那只温热大手捂得发烫，他猛地回神，一个激灵缩回手，甩了甩头，道：“无妨。大侠无事吧？”

　　陆峥摇头，盯着他不语，眸色幽深。

　　燕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别开脸走到一旁，只留个后背对着陆峥。

　　他是怎么了？原是自己走神撞了陆峥，怎么反倒嗔怪起他来了？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本不该将喜怒表现得如此直白。可不知为何，他总觉陆峥身上有一股莫名熟悉的安稳感，让他忍不住像幼时般骄纵。

　　这感觉太过奇怪，甚至有些可怕，万不可再流露半分。燕恒强行压下心头异样。

　　两人间的气氛正到了微妙处，燕恒轻咳一声，刚想开口缓解尴尬，前去搜查的士兵头领却急匆匆闯了进来，正好横在两人中间。

　　“大人，前后院、库房和柜台都搜过了。”头领贴近燕恒，用仅供两人听清的声量回禀道：“没找到凶器和可疑物件，也没发现您特意交代的那种茶叶。”

　　说着，眼角余光扫过燕恒和陆峥，后知后觉察觉到当下气氛，他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大人和陆大侠这是......起了争执？

　　没待头领继续懊恼，燕恒一改方才的无所适从，正色道：“这么看来，永信珠宝和金三的嫌疑，暂时可以放一放了。”

　　言及此，瞥了眼立在柜台旁、满脸愁容的金三，道：“不过，我倒觉得有个地方颇为可疑。金掌柜，你方才说的琳琅阁在何处？烦请带路。”

　　金三双目浑浊，垂着头不知看向何处，半天未有答话。

　　“金掌柜？”燕恒拔高声音，又唤了一声。

　　“啊！大人！琳琅阁？好！好！小的这就带路！”金三猛然惊醒，慌忙走到燕恒跟前，脚步却有些脱力。

　　燕恒抬眸，只见眼前人后背灰衣晕开一-大片深痕，显然是被汗水浸-透。

　　金三，分明在紧张什么。

　　与初见官差的惊恐不同，恐怕只有深-入骨髓的害怕和担忧，才会让他失神落汗至此。

　　燕恒跟在金三身后，刻意与其保持几步距离，盯着他微微发颤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