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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顺路买的姜饼 ...

  •   活动室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下来。最后一批邻居提着装满姜饼的纸袋离开,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只剩下暖气管道轻微的“嗡鸣”,和桌椅挪动的细碎声响。田雅琼蹲在摊位前,指尖拂过桌面——那里还留着她用湿巾反复擦拭的水痕,像面模糊的镜子,映着她此刻微红的脸颊。
      她拿起那个被悄悄放回的油纸包。包装纸是她用旧日历裁的,印着淡蓝色的雪花图案,边角被她用胶水粘得平平展展(职业病:见不得一点褶皱)。压在下面的纸条,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横平竖直带着军人特有的规整感,正是胡斌的风格。
      “太辣。”
      “浪费了可惜。”
      指尖触碰到纸面,能感受到书写时用力留下的轻微凹痕。田雅琼忽然想起他捡笔记本时的样子:蹲在雪堆里,用掌心托着纸页,生怕弄皱,冻红的指节却灵活得像在整理作战地图。这人……倒是实在得有点可爱。明明不喜欢,却还是用这种方式还了回来,是怕她介意他那句“不懂别乱说”吗?
      她拆开油纸包,姜饼完好无损,边缘的锯齿印还是她用模具压的,像朵小雪花。咬了一小口,肉桂的辛香混着姜的暖意漫开,比她预想的更柔和——原来他真的没吃,只是“浪费了可惜”才包好还回来。这笨拙的体贴,像雪地里突然冒出的芽尖,让她心里那点因“小两口拌嘴”而起的别扭,悄悄化了。
      “田姐,收拾完没?我帮你搬东西!”小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抱着一摞空纸箱,马尾辫上沾着糖霜,像落了片雪。
      田雅琼应了一声,把姜饼重新包好塞进帆布包(和笔记本放在一起),开始收拾剩余的原料。电子秤、玻璃罐、边角料卡片标签……每样东西都按“5S管理法”归位,连掉在地上的半粒砂糖都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这习惯刻进骨子里,是十年日企行政主管的“遗产”,也是她对抗混乱生活的铠甲。
      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扫向人群外围——胡斌没再靠近她的摊位,而是在角落默默维持秩序。他穿那件半旧深色夹克(袖口磨出毛边,是退伍班长送的),军靴踩在地板上“咔哒”响,像在走队列。见张阿姨的姜饼袋破了,他蹲身用胶带粘好;见李叔的八宝粥锅没盖严,他顺手拎到墙角;连散落的塑料餐盘,他都码成标准的“豆腐块”,比超市理货员还利索。
      “立正!”
      突然一声低喝,田雅琼抬头望去。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举着姜饼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差点撞到拄拐杖的王爷爷。胡斌几步上前,没有呵斥,只是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表情严肃得像在部队训新兵:“目标,前方座位区,齐步——走!”
      男孩被他唬得一呆,下意识站直,攥着姜饼像攥着步枪,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走向座位区。周围邻居先是一愣,随即笑作一团,王爷爷拍着大腿喊:“小胡这招绝了!比我孙子幼儿园的教官还灵!”
      田雅琼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这人……用军事指令哄小孩,倒像他备忘录里画的歪扭雪人——笨拙,却认真得让人没法生气。
      “雅琼啊,来,陪奶奶说说话。”
      胡奶奶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的空椅子上,手里攥着保温杯(印着“光荣退伍”四个红字),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她当年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时的样子。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田雅琼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你看我们家小斌,”胡奶奶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看着是有点凶,不爱说话,其实心可细了。上次我家那老收音机坏了,滋啦乱响,他捣鼓了一晚上,愣是给修好了!螺丝刀、焊枪摆得比医生做手术还整齐,我跟他说‘歇会儿’,他说‘奶奶,您听,这声儿多清楚’……”老太太眼里闪着光,满是骄傲,“现在在安保队当个小队长,整天忙得不着家,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谈过,真是愁死我了……”
      田雅琼安静地听着,没插话。她想起胡斌搬面粉时的利落(25公斤扛得像扛弹药箱),想起他给小男孩下“立正”指令时的严肃,想起他纸条上“浪费了可惜”的笨拙……原来这些“轴”和“闷”,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军人习惯。
      “他爸走得早,他妈身体不好,我拉扯他长大。”胡奶奶突然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倔,说当兵就当兵,说退伍找工作就找,从不让我操心。就是性子闷,上次社区组织相亲,他躲在岗亭里啃馒头,说‘奶奶,我值班呢’,其实就是怕见姑娘……”
      田雅琼的心跳漏了一拍。相亲?原来他没对象不是没人要,是……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喉头发紧。
      “不过啊,”胡奶奶突然话锋一转,指着不远处正在归位椅子的胡斌,“他今天肯来参加活动,还是因为我拿‘小坚强’威胁他呢!”
      田雅琼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胡斌正把散落的塑料椅码成排,每把椅子间距相等,椅背朝一个方向,像在排队列。他穿的军靴鞋跟磨得有些歪,走起路来会发出“咔哒”声,却把椅子摆得像用尺子量过。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肩头,深蓝色夹克泛着柔和的光,竟让她看出几分少年气。
      “他呀,就这点好,”胡奶奶笑着说,“看着冷,心里热乎。上次你脚崴了,他偷偷在你门口放红花油,我亲眼看见的——穿个安保制服,鬼鬼祟祟的,跟做贼似的!”
      红花油?田雅琼猛地想起前几天门口确实出现过一瓶红花油,她以为是物业送的,原来是胡斌……
      “他人实在,不会说漂亮话,”胡奶奶拍拍她的手,“你要是觉得他还行,就多担待点。我们家小斌,别的没有,就是能吃苦、能护着你。”
      田雅琼的脸“轰”地烧起来。胡奶奶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她心里那潭死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雪夜里他递来的粉色兔子发圈,想起他备忘录里“田姐的字,好看,爱写雪”,想起他纸条上“浪费了可惜”的笨拙……原来这些都不是偶然,是他用军人的方式,悄悄伸过来的橄榄枝。
      活动彻底结束,人群散尽。田雅琼把剩余的姜饼(不到十块)装进纸袋,准备带回家当早餐。她正弯腰捡最后一片掉在地上的糖霜饼干,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这些……我买了。”
      声音低沉,带着点不自然的停顿。田雅琼抬头,撞进胡斌的目光里——他站在摊位前,身姿挺拔如松,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虾。他穿着那件半旧夹克,领口露出里面的灰色秋衣(和她阁楼里那件一模一样),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零钱,像是刚从口袋里摸出来的)。
      “顺路带回家给奶奶。”他补充道,语气尽量显得平淡,却掩不住眼神里的飘忽。
      田雅琼动作一顿,清澈的目光直直看向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反问:“你不是说……太辣了吗?”
      胡斌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表情瞬间僵住。他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挠了挠修剪得很短的头发(发茬硬硬的,像他这个人),眼神飘向一旁的灭火器箱,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点被戳穿后的笨拙:“……奶奶爱吃辣。我……我替她尝过了,还行。”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咕哝出来的,像新兵第一次实弹射击时紧张的报靶声。
      田雅琼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再看看他通红的耳朵(比上次雪地里更红),心里那点笑意终于漫了上来,盈满了眼底。她想起他给小男孩下“立正”指令时的严肃,想起他纸条上“浪费了可惜”的认真,想起胡奶奶说他“不会说漂亮话”……原来他所有的“轴”和“闷”,都是用来掩饰紧张的壳。
      “你尝过?”她故意逗他,指尖点了点纸袋里的姜饼,“那块‘传统·醇厚’的,你一口没动,全还给我了。”
      胡斌的脸更红了,支吾着说:“我……我后来尝了小块边角料,确实……还行。”
      田雅琼“噗嗤”笑出声。这人,连撒谎都不会,边角料也算“尝过了”?她看着他攥着零钱的手指(指节粗大,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突然觉得这笨拙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装好姜饼的纸袋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带着室外的寒气,却让她心里一暖。
      “好。”她轻声说,声音像落在雪地上的阳光。
      胡斌如释重负,接过纸袋时差点没拿稳。他低头看了眼纸袋上的标签(“传统·醇厚·外婆方子”),又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柔软:“多少钱?我转你。”
      “不用,”田雅琼摇头,“就当……谢你帮我维持秩序。”
      “那不行,”他坚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老年机,屏幕裂了道缝),“我扫你微信。”
      田雅琼愣住了。她忘了自己早就把他删了(怕他骚扰),此刻看着他笨拙地按手机键盘(老年机按键大,他按得小心翼翼),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我没微信,”她轻声说,“就用现金吧。”
      胡斌哦了一声,把零钱塞进她手心。纸币带着他的体温,有点潮湿(可能是手汗),却让她攥得很紧。
      “那……我走了。”他转身就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在逃离什么。
      田雅琼看着他的背影——军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响,深蓝色夹克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笨拙的大鸟。她突然喊住他:“胡斌!”
      他停下脚步,没回头:“嗯?”
      “下次……”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落,“姜饼少放点姜粉,我教你调比例。”
      胡斌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即慢慢转过身。他的耳根还是红的,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好。”
      胡斌走后,田雅琼站在空荡荡的活动室里,手里攥着那十块钱纸币。窗外的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粘在玻璃上,像撒了把盐。她忽然想起他备忘录里那个歪扭的雪人,想起他捡笔记本时的小心翼翼,想起他纸条上“浪费了可惜”的笨拙……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明明知道他嘴笨、性子闷,却还是忍不住想对他笑;明明知道他们之间有差距,却还是想给他机会,教他调姜饼比例。
      她回到阁楼,把纸袋里的姜饼拿出来,放在窗台晾着(怕受潮)。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姜饼上,像镀了层银。她翻开笔记本,取出那张学士服照片(25岁的她笑出虎牙),背面写着“25岁的我,以为未来会发光”。
      “胡斌……”她默念这个名字,指尖拂过照片上的学士帽穗子。
      手机突然震动,是超市主管的语音:“田雅琼,明天早班别迟到!货架第三层补不满,扣你半天工资!”
      她猛地回神,把照片和纸条塞回抽屉,锁上。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乌青,头发乱得像鸡窝。她抓起桌上的毛线团,对着灯光开始绕线——粗糙的毛线刮过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想起胡斌写字的样子:老年机备忘录,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却总在“田姐”后面画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想起他捡笔记本时,用掌心托着纸页,像捧着什么易碎品。想起他手套上的肥皂味——老式军用肥皂,清冽,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她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能被一句“字好看”就打动。她是失业三个月、交不起房租的中年妇女,他是穿制服的安保人员,他们之间隔着山一样的差距。
      可她没注意到,绕好的毛线团被她放在了笔记本旁边,粉色的兔子发圈从抽屉缝里露出一角,像在无声地宣告什么。
      与此同时,胡斌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还在下,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水雾。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年机,备忘录里新增了一条记录:
      【12月26日,雪。暖厨活动后,田姐摊位收拾干净。我买她剩余姜饼(10元),谎称奶奶爱吃辣。她看穿我,却没拆穿,说“下次教我调比例”。备注:她笑了,眼睛里有光,像照片里的25岁。】
      写完,他盯着“田姐”两个字,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最终只打了四个字:【田姐的笑】。
      然后是一行备注:【好看,像雪地里的阳光,能化开冰。】
      写完,他突然觉得脸颊发烫。这哪像安保队长的备忘录,倒像中学生写暗恋日记。他赶紧关掉屏幕,却没注意到,备忘录最后自动保存了一条未命名记录:【明天去超市,买盒新肉桂粉,她姜饼用的那种,再买本新笔记本,给她写“调姜饼比例教程”】。
      路过社区超市时,他下意识走了进去。货架上的肉桂粉(五得利牌,和田雅琼用的一样)标价12.8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又走到文具区,选了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和她那个很像),扉页上写着“致胡斌的姜饼教程”。
      结账时,收银员笑着说:“胡队长又买东西给奶奶啊?”
      他点头,把笔记本塞进夹克内袋(贴着心脏的位置)。走出超市,雪还在下,他抬头看了看田雅琼住的阁楼方向——灯亮着,像黑夜里的星子。
      他知道,那个叫田雅琼的女人,心里那团火,还没灭。而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把它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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