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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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切原赤也再也不会来了。
然后，第二年夏天，十七岁生日翌日，我刷牙洗脸后衣冠楚楚地从浴室走回房间，推开门。
然后和另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嗨。」我朝他招招手，动作像收银台前的招财猫。
片刻的错愕尴尬后是惊喜，铺天盖地的雀跃像战鼓，轰鸣而来，仿佛有个躁动的小人在心上跺脚。我差点就奔上去一把圈他入怀。
只差一点。那一点上，喜悦再度潮水般褪去，露出湿漉漉的青黑色的沙滩。
我看见三步远的地方，那扇门里面的那个人，正一脸疑惑地瞪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他妈有病吧，我俩很熟吗？
我们斗嘴过那么多次，他终于打出了一个我无法招架的球，于是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来，深深的沉默，两败俱伤。
良久，这位失礼的不速之客，终于找回了他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台词。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浮着一层薄薄的青雾，他说。
「这是哪？」
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地敲门。
「我们……见过吗？」
*
我们见过的。在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知道你叫切原赤也；知道你喜欢吃烤肉；知道你擅长国文体育却次次不及格；知道你有一个姐姐；知道国一的时候三巨头对你伸出了福祸莫辩的橄榄枝，从此，你加入网球部，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
在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在去年夏天。我知道你曾不自量力地挑战老干妈，知道你在鬼屋里飞奔的怂样，知道你唱歌走调像个潦倒的文艺青年，知道你在财务长浑浊目光下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上，知道你的一切。
也知道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不告而别后，为何又忽然回来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差了整整一个夏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又不记得我了。
然而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像背台词一样和他科普关于穿越的原理和我的世界，跑下楼去买早饭。摊上的小哥疑惑地表示你的饭量怎么又那么大了？你们女生每一年都有那几天？
我扫他一眼，笑呵呵地说哪有，我给同学带来着。他一边麻利地装炒面和油条一边贫嘴，说我看是小男朋友吧！
小男朋友？怎么可能。我早就不是四年前，三年前，甚至一年前那个小姑娘了。
切原赤也左手一根油条右手一个慢动作——不，是右手一杯豆浆，一边口齿不清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苏许，苏溪亭上草漫漫的苏，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许。
我也不知道这番点满了装逼技能的话到底有什么效果，反正切原赤也是一脸懵逼了的表情，大概他的翻译外挂不再带文言文功能。
一时间餐桌上寂静无声，只剩下两个范了尴尬症的家伙面面相觑。一杯掺水豆浆总算见底了，他也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子和理智。
「你，咳，苏许，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吗？」
我当然不好奇。我的好奇、喜悦、小鹿乱撞和怅然若失，早就和你一起，在去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挥霍完了。那时太狂妄不知节制，空有一腔今朝酒今朝醉的「侠气与醉狂」，竟忘了留一份给今日的自己粉饰太平，好不尴尬。
话在心头盘旋了千百遍，终于我也只是耸耸肩说，你啊，你是切原赤也。是二次元来的。
他果然没有为这些真相吃心，如果换成幸村真田那些学长中的任何一个，表面虽然不出，内心大概早就波澜起伏了。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把我房间的原著翻了一遍，上了高中之后我变得很忙，记得最后一次看网王的漫画，还是去年，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他合上书，舔舔唇角，说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我的人生，只会走得比连载更快。我以为我是作者笔下故事里的人物，可是你又怎么敢否认，他描绘的，也许就是我的，和我们的故事呢？」
饶是在煽情的电视剧，看过一遍后也不由厌倦。然而此时此刻的我，面对他那种盲目乐观盲目自信的精神，那种朗朗白日下的年少风华，依然会觉得很难过。
中午没有叫外卖，我亲自下厨，烧了一大桌子菜。
切原赤也离开后的那一年我变了很多。学起了网球，自己做饭，从最开始一脸抗拒地走进县一中，看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不顺眼到后来和教导主任不要太熟，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我去拍了一套艺术照，其中有一个外景出在网球场。我执意要穿切原赤也留下的队服，化妆师委婉地说小妹妹你这颜色不好搭配啊，万一……
我笑了，我说无所谓万一。
不过做饭也是有前提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说切原赤也是充分条件，那么食物就是充要条件。我问他要不要出门逛逛，体验下本地的风土人情？他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终于被我真诚的微笑打动了，点点头，然后就被我粗暴地拉了出去。
我买了根小布丁权当贿赂，没多久就把他骗进了菜市场做苦力。切原赤也一看就是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家伙，一路上大惊小怪何不食肉糜，倒像是上级干部下基层体验民生民情，弄得我跟在后面像他的保姆，特别委屈。
他脚程快，好奇心重，又不听话，一不留神就跑得没影儿了，其实不过是在哪个水产店瞎晃就是跑进副食品弄翻了人家一打鸡蛋。我满头大汗地揪住他的衣领却换来丫不屑的哼哼，说你急什么也我还是迷路不成？
「有可能。你可是在立海大都会迷路的人才。」我看着他的脸一点点绿下去，红晕爬上耳根。
其实我是害怕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美梦成真和愿望泡汤，都不过一转身的事情。
六月底的天气已经很热，切原赤也拎着大包小包在路上走了一趟，早就出了满身的汗。
回到家一脱鞋子他就跑到空调前，张开双臂对着吹，掀起的衣衫下是若隐若现的腰肢，姿势撩人。我在边上一面摇扇子一面奚落他：「这样会生病的。你就像一只湿淋淋的海带醋昆布，真想把你当成午饭做了——」
他回头气势汹汹地怒视我。有点外强中干的样子。
「我还没说完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发型在冷风中飞扬，似乎还能看到蒸腾的水汽徐徐上升，回归能量守恒，「一团，咳，很帅的海带，所以我还是不忍心下手啊。」
他迅速转怒为喜，快得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刚才的威吓是装出来的。
我把菜一盘一盘端出来时，切原赤也闻到香气，就从善如流地光脚跑进厨房拿碗拿筷子，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电饭煲怎么打开前就已经麻利地盛了两碗饭，动作利落到让我以为自己养了个儿子。
这是我接到吴双的地方。丫在那头没个正经地说，今天家里没人也没米，同桌我能不能来你这儿蹭个饭呀？
上高中后我依然和他一个班，我俩依然同桌，这次成了班里唯一一对儿男女一块坐的。部分老师同学对此颇有微词，我们当然也免不了被班主任隐晦地提点几句。
也是上了高中后我才知道，吴双曾经也生在旁人眼中的有钱人家里，他父亲做期货投资，他妈在银行做顾问，他从小跟着全上海最好的老师学小提琴，至于哪里读中学何时出国早就被写进人生规划。可惜金融风暴的时候他爸亏得倾家荡产，欠下一屁股债，他家天天有人上门闹事，吵着要打官司，他爸的证件照就在银行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挂着。
「我每次经过那儿都要低下头。」他说。
他被送回小镇上的舅舅家里，这里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建仓什么是一分钟几百万上下。好一片太平盛世，小富即安的人们靠着拆迁和旅游业发家，十六七岁的中学生走进县一中这个二流的高考工厂，竞赛和自主招生像是大年三十逮兔子逮着了过年逮不着照样过年，他们失去了很多机会却像是野草，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茂盛得自在坦荡。雾霾笼罩大半个中国时这儿的天永远是蓝的，见不到股灾时的人心惶惶，见不到历史的百味杂陈，见不到人间的哀与喜。
谁也不知道他精打细算的父母，在替他把一切都规划好了的时候，还为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存下过一笔钱，也不知道这笔足以供他读完大学的钱绕了多少道关系，多少条硬中华和多少次低声下气的求情，才没被投进抵债的深渊。
「是不是有点像电视剧？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也许我现在已经在上海某所中学的出国班里考托福了。不过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走出去的，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市侩俗气？可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活下去的前提。」
我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医院的消毒水味儿里。吴双那张还算帅气的脸上贴着棉花，额头上缠着一圈绷带，手背上滴滴答答挂着营养液。打工的最后一天，他终于不出所料地晕倒在交班现场，搭档的小姑娘花容失色，叫了救护车，翻开通话记录第一个竟是我的名字。
「因为我正好刚和你打过电话啊。你说你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才提早下班的。」
我忙着给他削苹果，努力让皮不断掉，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他以为我不相信，又说其实他通讯录里也没有存哪个亲人的号码，他怕被别人捡去打一些奇怪的勒索电话。
他解释得这么卖力，我心照不宣得那么容易。他始终没法心安理得地寄人篱下，没法向别人解释那对儿「去国外发财」的父母何时衣锦还乡，他咬着牙说，我做不到啊，腮帮子一阵鼓一阵凹，像是含着一颗跳动不已的心脏。
那天其实正好是他生日。他说他出生以来在医院过的第二个生日。中间隔着十七个年头。
这两百多个月，这十七个来来去去的春天冬天，这六千多个太阳月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和「上了高中」搭配在一起的十有八九是「因为学业」，因为学业他不再打工，成天和别人在网上做软件，跑到学校创了个只有五六个理工男的社团搞小发明，寒假时申请专利，还真的卖了钱。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偶尔写作业时听他说起这些，身边这个男孩子忽然就变得很不一样。
他的日子好过了很多，而我，也由衷替他高兴。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16]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