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色入青山（天涯明月刀）》狐悦

14、第 14 章

　　云影忽生，月光渐暗，嶙峋奇石上，那两道人影默然立着，仿佛已经与夜色相融。奇的是，叶开傅红雪花白凤三人已是高手中的高手，竟然也未曾发觉自己身后有人。足可想见，这两个人的功力何等之高。
　　那以面具掩盖真容的华衣公子看着花白凤三人始终未置一词，而妙风使却忍不住开了口，“公子，有一事妙风始终不解。”
　　“你且说来听听。”
　　那公子的声音听上去不但没有丝毫主人架子，反而让人觉得愈发亲切，换作是谁听了这声音都是要心醉的，让人忍不住去猜想那面具下的面孔该是如何高贵风流，令人倾倒。
　　“傅红雪与叶开相识才不过数日时间，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是随时都可以替对方去送命，他们何来如此之深的交情？傅红雪对燕南飞尚且不能全信，为何偏偏就信任这个叶开？”
　　想当初燕南飞为了接近傅红雪不惜自伤以博取信任，然而这么久过去了，傅红雪却始对他若即若离，莫说是交心，连话也说得不多。而叶开这个修道人竟然能被身为妖兽的傅红雪如此看重，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世人皆有私心，天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叶开此人来历绝不寻常，天下众生的生死来去我云天之颠的卷宗皆有记载，而我偏偏查不到这个叶开，他的来历隐藏得如此之深，背后定有故事，我要你尽快把他查清楚。”
　　妙风使听到这里不禁讶然，天下间居然还有她家公子不知道的事情。这个叶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叶开功夫虽然了得，可公子若要杀他还是易如反掌，他既是傅红雪成魔之路上的绊脚石，为何不除之而后快，何必花那么多心思来调查他？”
　　从今日一战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花白凤突然介入，叶开恐怕就要命丧在向应天的手上。这个修道人时时阻拦傅红雪报仇，原以为花白凤必回出手杀他，没想到一向讨厌修道人的花白凤这一次竟然破了例，放过了叶开。
　　“妙风，近日来你好像很有些心事，心若不静，就难以看清全局，你素来聪颖，不该问我这个问题的。”
　　那公子连训斥都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的，但妙风听了他的话却像是极恐惧一般，慌忙低下头去。那公子又道，“我知道你与燕南飞私交不浅，可是如今这枚废子，弃之也不可惜，你不该为了一个无用的人伤神。”
　　“公子教训得是，是妙风糊涂。”
　　听到他这么一说，秒分紧绷的面孔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没有想到自己和燕南飞的事公子已经知晓，但好在另外那件更要命的事，他并未察觉。
　　“你要时时记住谁才是你的主人。”
　　那公子话一说完，人便已消失在夜色里。根本没有人看到他如何离去，就好像那是一道幻影一般。妙风使仍一动不动地立在风中，直到那公子的气息完全消失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胸口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捂着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冷静下来。
　　等她再向下看去时，傅红雪叶开三人已经离开。这荒芜的湖心小岛上瞬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妙风使云裳轻舞，衣袂翻飞，抬手间，纤细的指端上已落了一只彩蝶。她冲着那只彩蝶朱唇轻启，笑道，“把今日的事情，都告诉他，”
　　说罢，那只彩蝶扑动着双翼，在她指端绕了一绕，便化作一道斑斓的光影向远方飞去……
　　叶开扶着傅红雪回到客栈的时候，整座城的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侠客山庄的酒桌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傅红雪不是亲身经历了湖心小岛上发生的一切，他简直要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明日一早，毫不知情的人还是会满大街地谈论这场奢侈豪华的寿宴，还是会和往常一样赞叹向应天的侠义无双，江湖人士还是会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以结识向应天为荣。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楚？
　　他们两人一回到客栈就看到周婷坐在门口的灯下出神，看到他们两个回来连忙起身迎了过来。两天没有见到她，这丫头像是不知道哭了几场，竟然眼圈都是红的，
　　能有什么事把她惹成这副模样，叶开和傅红雪都有些难以想象的感觉。
　　“傅大哥这是怎么了？”
　　其实叶开的样子也不比傅红雪好到哪里去，两个人都是身上挂着伤回来，叶开的脸色还明显比傅红雪差上一些。
　　“进去再说。”
　　叶开低头咳嗽了一声，周婷原本是要把傅红雪从叶开手上接过去，可傅红雪的样子分明没打算让她扶。周婷只好讪讪地把手收回去，一步不离地跟在他们两人后头上了楼。
　　“我不过是皮外伤，不要紧，刚刚在洞穴里我看你使出那招，恐怕已伤及五脏六腑，万不可轻忽大意。”
　　傅红雪一开口就说这话，莫说是周婷吓了一跳，连叶开都有些蒙了。傅红雪素来少言寡语，偶尔几次开口都把叶开气得不轻，这一次居然主动关心起他的伤势来，这让叶开顿时有种如坠梦境之感。
　　“咳……我的也不碍事，行走江湖，哪能不受点伤呢，”
　　叶开傻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他不提倒还没觉得，现在傅红雪一说起来，这里还真的有些疼了。
　　“到我房里来，给你疗伤。”
　　傅红雪说着，已经把叶开一把扯进了自己的房间。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周婷都有些傻眼，直到傅红雪的房门砰的一声合上时她才回过神来。
　　这两个人不是才闹得不欢而散么？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好得像亲兄弟一样？
　　这叶开果然有办法，改日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周婷这丫头心思其实很简单，谁真心对傅红雪好，她便把他当朋友，当兄弟。这个叶开虽然是个修道人，但傅红雪几次有难他都挺身相救，比起那个燕南飞不知要好上多少。这一路上有叶开帮着傅红雪，她也可以放心了。
　　周婷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檐外明月依旧，晚风里还带着些许青草香，周婷抱膝坐在楼梯上，眉宇间似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忧伤。
　　明月几时有，纵然有酒问天，又有谁能明明白白给她答案？
　　再说那叶开被傅红雪拉进了房，还没站稳脚就听到傅红雪冲着他吼道，“你刚刚疯了吗，我让你走，你为何不走还要顶撞我母亲？”
　　叶开这才意识到傅红雪一路上不吭声原来是在气闷这件事。也不怪他，他并不知道自己与花白凤的关系，假若他们没有那一层关系，那今日的花白凤恐怕早就杀了他了。
　　叶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言宽慰他道，“这不是都过去了，你母亲还松口答应让我跟着你，无非就是挨了几鞭罢了。”
　　“你不了解我母亲。”
　　傅红雪看叶开笑得云淡风轻，心里又急又气。花白凤的为人他太清楚，小时候为了训练他，甚至亲手折断过他的手臂，就为了告诉他不可相信世上任何一个人。现在有这么一个令她讨厌的修道人突然出现在傅红雪身边，还时时劝阻他，不让他报仇，这样的人花白凤如何能容他？今日他和叶开是安然回来了，那明日呢，再明日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说花白凤是真的放过叶开了。如果有一日花白凤让他亲手杀了叶开，他该怎么办？
　　“我可比你了解她多了，”今天在洞里还被花白凤当面甩了一巴掌，叶开想起这事心里便有些愤愤的，他师傅老人家向来是一句重话也没有对他说过，更别说动手打他，而花白凤一见面就又打又骂，还逼着傅红雪赶他走。
　　“你说什么？”
　　方才只是叶开无心的一句自语，却不想让傅红雪听了去。叶开自知失言，忙道，“我是说，你娘要是想杀我，刚刚在洞里只要她不出手，我必死无疑，后来我顶撞她，她也没把我怎样。兴许她就是嘴硬心软的人，”
　　这一句话说得叶开自己也心虚了，花白凤的狠和绝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她岂止是嘴狠，她的心也比冰还冷，比刀还利。
　　“今日母亲确实有些奇怪，”叶开的话说得在理，可是傅红雪却怎么也想不通。今日他本已做好要忤逆花白凤的准备，不管怎样也不能让叶开这个无辜的人陪死。而想不到的是，花白凤最后只丢下一句话，让他好自为之。傅红雪在心底反复想了好几遍，始终不明白她的用意，
　　这到底是答应让叶开留下，还是说他该将叶开赶走？
　　“想不通的事就别去想，天底下那么多烦心事，难道你事事都要操心？”
　　“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你的性命……”傅红雪说到这猛然停住，再看叶开，笑的却是春风般灿烂。傅红雪转过脸咳嗽了一声，清了下嗓子,又道，“复仇一事我志在必行，你若阻挠，别怪我出手无情。”
　　“这话你反复说了无数次，我听得都累了。”叶开这次学精了，既不承诺也不拒绝，反正他跟定了傅红雪，有什么天劫他们便一起扛着，最多不过是死在一起。他这已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会怕死吗？
　　叶开说着便要去看傅红雪身上的鞭伤，谁知傅红雪却警惕地躲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自然是疗伤，你方才不是说……”
　　叶开睁着那一双颇为无辜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傅红雪。而傅红雪却板着脸道，“隔壁便是间空房，不会有人打扰，你去隔壁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方才把人拉进来的是傅红雪，这会儿要把人赶出去的又是傅红雪。叶开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委屈，像是一片盛意被人辜负了一样。
　　正是他这副模样，傅红雪便更不能留他在屋里。
　　洞穴里的那一抱他已觉察出异样，方才叶开把手伸过来时，他的心居然又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前兆。花白凤训练了他那么久，就是要他无心无情，无欲无求，而现在，叶开一个动作就能乱了他的心思，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叶开却不知到傅红雪心里在不安什么，反正最后他是与周婷一样的下场，就是被傅红雪硬生生赶了出来。不过他仔一想也就释怀了，这几百年来傅红雪都是孤身一人，恐怕早就不知道与人亲近是什么感觉。之前还对他诸多防备，冷言冷语，如今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大大的不容易。叶开想到这里，心里的阴霾便像是被一扫而光一般。
　　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叶开早看出纵然傅红雪已经入了妖道，而且一心复仇，可是他的心却并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冷。只要能劝他回头，不再造杀孽，便能渡过天劫，
　　门外的长廊上，月色正好，而周婷已不知所踪。叶开走到栏杆边，似乎突然有种想要去小酌几杯的冲动。自他出山遇到傅红雪以来，日日都在替傅红雪担心，也日日都在愧疚自责，而今日，他原本落满尘埃的心像是突然间光亮起来，此时此刻，若不是傅红雪有伤在身，他们真该出去把酒言欢才是，
　　当年的事，他既怕傅红雪想起，又忍不住期盼他能想起。当年的情分，若他能忆起一分一毫，今日也绝不会把叶开往门外头赶。
　　“唉……”
　　还是莫要想起的好。
　　叶开背着手从木梯上走下来，那陈年的朽木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声音在这空空荡荡的客栈里徘徊不去，他解下腰间的酒壶，正要仰面喝上一口，忽然间，一条影子疾风般闪过，叶开旋身一挡，把酒壶护在怀里。
　　他到了这份上，却把酒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今日你要打也打了，要骂也骂了，难道还不够？”
　　叶开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走去。那人影跟在他身后良久才道，“你身上有伤，还要饮酒，当真不要命了？”
　　听那声音，俨然便是花白凤。只是此刻她的声音却少了几分冷傲，听上去更多的是关心和担忧。
　　“我要不要命，与你何干？”
　　叶开说着便赌气一样把怀里的酒壶拿出来，拔开瓶塞狠狠喝了两口。因他喝得太急，几乎被酒呛到。花白凤只是拧紧眉头看着他，既是无奈，又是心疼。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个性子。”她想起在山洞里打叶开的那一巴掌，打完她便后悔了。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怎舍得他受半点委屈。可是一想到他竟用那么自残的招数，花白凤又恨他不知自爱，气急之下才会有次举动。
　　“失忆的是傅红雪，可不是我，”叶开的性子素来都是恬淡，与世无争的，难得露出这种满是恨意的眼神，而花白凤被他这样盯着，居然完全没有动怒。
　　“当年你对傅红雪所做的事，我每一件都记着，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为了气我，便跑去修道？你明知道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修道之人，你却……”
　　“不错，”叶开一手抹去唇边的酒痕，把酒壶重重地掼在桌上，“只要能救傅红雪，莫说是去修道，就算让我下地狱，我也不会犹豫。我们欠他的，总要有人来还，我拼命想要补偿他，你却拼命逼他去杀人，去造杀孽，你的心怎么这样狠？!”
　　叶开说到痛处，牵动了自己的内伤，不住地咳嗽起来。花白凤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久才面色惨淡地笑道，“我狠心？你想做的事，我哪件没有替你办到？你不愿做妖，想要成人，我帮你，你不想报仇，只想逍遥世间，我帮你，这百年来，你为躲我不惜跑去岐山修道，你我天各一方，连面也见不到一次，这其中是什么滋味你可曾想过？你心里只有傅红雪，到死都只有他，你心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娘！？”
　　最后这一句话，听得叶开心头一痛，他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我是不想做妖，我是想逍遥世间，不问恩仇，那都是为了傅红雪，可是你毁了他！你把他毁了，也就是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