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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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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听说黎弦今日归府,谢晨匆匆用过早膳,便抱着猫在后院的小亭子里等着。
他等了三个时辰。
二月还是很冷的。
这期间下了一场不大的雨,请他回房休息的下人被赶走过六次,到后来抱着猫的手臂逐渐酸痛,双腿也麻木了,冷气浸骨,天色微瞑,他才听到有花瓣被碾碎的轻微声响传来。
“黎弦!”
此时他连来人的衣角都还没看到。
来人应了一声,片刻后谢晨已经可以从花枝的缝隙中拼凑出他完整的身形。
他走得并不慢,步履却极从容,青衫摇曳间隐约透着缱绻闲散的味道。腰间的佩剑宛若书生扮作侠客用的装饰。
可实际上,黎弦是谢家最锋利的武器。
黎弦十七年前被谢安领入谢府时正值深秋,这个狼狈的少年穿着刚换上的新衣服,脸色在光滑布料的映衬下差得惊人,嘴唇是苍白色的,黑沉沉的眸子黯淡无光,叫人不由得担心,此刻还站得笔直的他下一瞬会不会就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父亲告诉他,这是黎弦。
他嘴甜道:
“黎弦哥哥。”
少年冲他笑了笑,眉目仍是郁结的,这笑容便显得甚是勉强。
黎弦慢慢恢复了气色,一天比一天俊朗。半年后,初见时的冷漠伤痛已不见端倪。
他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帮着父亲打理家务,事情做得十分干净漂亮。
他还越来越会笑,笑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来,细碎的光芒闪烁,嘴角轻扬,格外的温柔好看。
漫长的陪伴滋生出了陌生的情愫,谢晨以为他也是。
却又在一夕之无端地疏远。
是在十一年前的除夕,下了很大的雪。家宴到一半忽然不见了黎弦的身影。谢晨心下奇怪,借故离开,出来寻他。
他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湖边发现了他。
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很好,谢晨走近,埋怨道:
“黎弦哥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找你好久了。”
背对着他的黎弦肩膀颤了颤,扭过头,露出了一个他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这是他见惯了的,喜爱的笑容,莫名地却叫他想起了初见时的那个勉强的微笑。
远处新挂上的灯笼闪着喜庆的红光,而他站在那儿,仿佛要融入身后的茫茫雪夜。表情在笑,漆黑的眼睛却看得人无故地鼻酸。
像是滑入了什么可怖的深渊。
谢晨没来由地心一沉,小心翼翼地唤道:
“黎弦哥哥?”
黎弦轻轻地“嗯”了一声,若无其事道:
“屋子里有点闷,我出来走走。”顿了顿,又笑道,“你出来做什么?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谢晨偷眼端详他,见他低眉浅笑,温文如昔,方才的落寞似乎只是错觉。
后来才知,那是预兆,不是错觉。
那年的元宵节,谢晨将满十六,执意拉他一起上街。
街上人流如织,他一边不停地和黎贤说话以缓解紧张,一边把绣毁了八个荷包后的唯一一个成品递给他。
他准备了很久,此刻脸依旧红了,小声说:“你不要嫌我绣得不好看,我是个男的嘛。我听说,大家给心上人表明心意,都会绣一个荷包。”
黎弦微微垂眼,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是女子才会做的事。”
“没关系呀。”谢晨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舞刀弄剑。”
他看着黎弦,眼神天真:“黎弦哥哥不会笑话我吧?”
黎弦摇摇头。
谢晨便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撒娇说:“那你要不要嘛。”
黎弦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晨眼底的笑意,霎时便凝固了。
青年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解释说:
“黎弦行走江湖,手染鲜血,委实配不上如此雅致之物。小公子还是将它赠给有缘人吧。”
他君子风度,连拒绝都这样含蓄,说是自己“不配”。
可再委婉,也是拒绝。
谢晨真的是毫无防备,当即傻了,伸出的手以一种可笑的姿态滞在半空中,想象中会接住荷包并牵住他的手的那个人却无动于衷。
他不笨,骨子里也烙印着世家望族的骄傲。若不是对结局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肯轻易迈出这一步。
他不甘心,追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是男的?你放心,我会让父亲同意的。”
黎弦再次摇头,温言道:“并非如此。小公子,我待你,从来只有金兰之谊。”
他望着谢晨,目光沉静而包容,隐隐含着一丝怜意:“或许是黎弦举止不当,才会惹得小公子误会。回头,我会向义父请罪的。”
“够了!”
谢晨简直一个字也不想听。
他以为他迟迟不开口,只是碍于身份。
为什么还会出现意外?他明明,明明就是对他有意的啊。
难道全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么?
羞赧与期盼尽数化成了骄傲被践踏后的难堪和怨愤,逼着他说了许多口不对心的恶语,然后拂袖而去,悲催地崴了脚。
也因此,错过了黎弦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
两人渐渐陌路。
谢晨回过神时,黎弦已在他身前三四步处驻足,微微欠身,含笑道:
“小公子。”
“嗯。”他低着头给怀里的大肥猫顺毛,冷淡地问,“几时回来的?”
“辰时。”
“去拜访了张公子?”
“是。”
“可有给父亲请安?”
“不曾。”
“那你便去吧。”谢晨说罢,侧过身,右手拈住探入亭子里的一枝梨花细看,神色自若,怀里的猫不安分地动了动。
“是。”黎弦又笑了笑,行礼告退。
谢晨揽着猫的手一紧,惹得胖子尖着声音娇气地叫了一声。
他们如今,居然只剩下打招呼的情分了么?
还是不甘心,赌气地唤住没走几步的青年:
“黎弦!”
黎弦回过头,投来询问的目光。谢晨几年来鲜少这样不遮不掩地直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搜肠刮肚却只凑出了几句干瘪的场面话,不如不说。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
“无事,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