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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秩序 ...

  •   第二篇   秩序

      这是一组暗红色的建筑物。一排柳树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像站军姿一样站在塑胶跑道东面。锈红的塑胶跑道被太阳晒得有些褪色,泛着一种苍白。四周都是围栏,上面绞着长满倒刺的铁丝网,像尖头朝上的钉子钉在那里,好像这里圈着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其实,这是一所学校,只是看起来像监狱而已。相信我,它真的是一所学校。当然了,从正门您是进不来的。除非您有班主任的电话,向他申请,然后还要麻烦他老人家下来接您,在这期间,您还要在保安室签下您的名字,日期,时间和来访理由。

      要是您不怕被铁丝网扎伤,您也可以在离保安室最远的地方,直接翻过围栏。进去之后,沿着塑胶跑道的右侧快走,进到教学楼里。

      您随便推开一个班级,看到的景象大约都是这样: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讲着,下面的同学分三种类型,第一二排的通常听得很认真,不时地记点什么;第三排同学就是一道分水岭,坐不住的,前后左右看的比比皆是;第四五排一般会很安静,睡着的,看小说的,打牌也不会出声的。

      但是这所培英中学情况不太一样。它的口号是:不放弃每一个学生。据说,它能让最后一排同学摆出和第一排一样认真的听课姿势。

      您现在所看到是模范班级,八年三班。教室后门的把手上有一道抓痕,像是指甲刮的——谁在意呢。

      班主任邱卫总是坐在最后排靠墙的座位批改作业。他是一个数学专业的语文老师。虽然教语文五年了,在他身上还保留着大部分数学系学生的理性和严谨。他三十多岁,眉毛稀疏,眼尾和皮肤响应地球引力的号召,都下垂着,在鼻子两侧挤出深深的沟壑。他坚信人是秩序的产物。没有秩序就没有人类。所以他制定了一堆班规,密密麻麻地趴在数室的后墙上,精确到上厕所大号5分钟,小号3分钟。“你们这群没有秩序的家伙。”这是邱老师训人的固定开篇。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坐在靠窗边的最后一排,他的校服上的姓名牌上写着“陆航”两个黑色字。他戴着一副半框眼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一只鼻托不知去哪儿流浪了。油亮的头发软塌塌地趴在头上,他软塌塌地靠在暖气管上。长期盯卷纸的眼睛转起来很费劲,像生锈了一样。他不时地摇头、叹气,最后定格在脸上一抹苦笑。他不参与别人的话题,也拒绝主动发起讨论。他像是个Siri,别人问他才回应,否则,就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继续摇头、叹气、苦笑三件套。哪怕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是一粒一粒米地咀嚼,每两次咀嚼动作的时差几乎一样,10秒。

      他的前座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可爱。杏核眼瞪大的时候无辜感十分强烈,感觉下一秒就要变成湿漉漉的狗狗眼。上课时他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吸引老师的注意,像一只加速版的招财猫,下课的时候他会骑着拖把从前面讲台雀跃到最后排,绕教室一圈再回到原点,然后出其不意地拍打靠窗的忧郁王子陆航一下,看到他对惊吓生理性反应,小可爱就洋洋得意,拿拳头使劲捶着胸口,手指忍不住抠着拖把。他的脸在笑,他的眉毛在笑,他的嘴在笑,他的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洋溢着欢乐。但仔细看,那些笑容没有一丝能浸入他的眼睛。对了,他就是马岩。

      在培英中学的所有学生中,只有马岩被允许中午走出学校,到街上去。他也是刚刚享受这种特权。大概因为他的英语月考18分的成绩刺痛了邱卫的眼睛,加上马妈妈的钞能力通融,总之马岩小可爱在每周二周四的时候可以出校门,以补英语的名义。邱卫老师特意列出十条细则,包括但不限于,不许迟到早退,不许在街上买零食,不许给同学带东西,不许告诉别人,诸如此类。

      但马岩小可爱是一款乐于助人的小可爱。他当着邱卫的面儿胸脯拍得啪啪响,转过头就直奔校门口的便利店秋风扫落叶般搜罗了几包干脆面,魔芋爽之类的,塞得书包随时有要吐了的危险。校内小卖店卖的东西太贵了,所以马岩计划着做点“代购”。不是为了钱,大概受他同桌的影响,不知不觉做出的决定。

      陈遥,马岩同桌,年组前十名,数学状元,轻度强迫症。他看不得自己的卷纸写一半留一半,“必须写完”是他的执念,否则就感觉心神不宁,手脚无处安放,然后呼吸困难,严重时甚至晕厥。他总是特别紧张,像一张绷紧了的弓,不停地放着箭,但他看不见箭靶。同时他又特别沉浸,自习课上教导主任的恶趣味之一就是突然走进教室,发出一些声音,谁抬头了谁就被扣分,班主任扣奖金。很多同学经常中招,除了陈遥。当时教导主任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卷纸,期待着他能抬一下尊头,结果,除了沙沙地写字声,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因为教导主任肥硕的手指压住了部分条件,陈遥迅速地把他的计时沙漏倒过来,直接跳过那道题,写下一道。谁也别想影响他做卷纸的速度,谁都不行。当时,他的脸上是一种平静、麻木的神情。

      刷卷是陈遥的病态爱好。不管哪一科,他都会抽过来,用知识把那些空白填满。甚至他的卷纸不够时,他就会把马岩的卷纸抓过来,继续填满,好像他的意义就是填满所有空白。马岩当然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怎么感谢陈遥,就趁着出去的时候,给他买些零食。他们同学都爱吃。终于有一次,陈遥有些疑惑地明白了马岩给他零食的动机,他说:“零食我不要。你给我带两本卷子吧,数学和英语的。”

      这一天,来了一个转校生,叫秦千帆。他说他的名字是取自“沉舟侧畔千帆过”,是父母对他的期望。他以前在公立学校时,成绩处于中上,就是比陆航好点,比陈遥差点的状态。但是他的健康体魄和精神状态却可以秒杀陈遥和陆航,即使马岩这种小可爱,带着盲目的乐观也不如秦千帆。他的脸色是健康的冷白,剧烈活动后会泛起粉红,身体高大健壮,吃饭要打两份,体育课上只有他在踢足球,其他人都抓紧时间躲进教室写作业或聊天去了。

      “你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秩序!”邱卫老师面无表情对秦千帆说道,“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三天。”他指着后墙上的几十条班规。习惯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这些班规可以有效培养学习习惯,即便在你觉得痛苦时,它依然有办法让你答完最后一道题再生病,像陈遥那样,把“写完”刻在DNA里。秦千帆要剥离那些可笑的念头,完全服从秩序,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当然,为了更快帮他融入秩序,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是必不可少的。

      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邱卫老师显然很有经验。在秦千帆三次英语抄写作业没写之后,邱卫决定找他谈话。

      “老师,那些单词我都会,为什么还要抄呢?”秦千帆不理解,“还要抄二十遍!老师,难道馒头蒸好了,你再给它延长二十分钟时间,它就会变得更好吃吗?”

      邱卫冷冷地看了秦千帆一眼:“让你抄你就得抄,哪那么些废话?!”

      “可是这不合理啊。会了为什么要抄?”

      秦千帆的声音理直气壮,在全班环绕播放。大家用一种看傻子或者看热闹的眼神看着他和班主任邱卫对峙。

      “走吧,跟我走。”邱卫端起陶瓷杯,喝了一口冰美式。他有一个专门的小屋,里面没有灯,没有窗户,黑得很纯净。每次他教导不听话的学生时,就会叫他们去小黑屋。邱卫在小黑屋里做好了隔音设施,进去以后跟真正关小黑屋的效果差不多。这是他从别的地方学来的,“感官剥离测试”,据说部队的特种兵选拔里才有这种东西。他当然不会像训练特种兵那样,顶多把学生关上一天,他们就不行了,而且这是心里层面的打击。有的同学出来后就直接进了心理辅导室——他们学校想得很周到。

      果然,进了小黑屋后再出来的秦千帆可谓是脱胎换骨。他不再问“为什么”。“为什么”跟他没关系,他只需要执行,只需要让卷纸上的分数变得越来越多就行了。

      但是,秦千帆的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居然有了“害怕”这种情绪。

      邱卫老师从他桌边走过,这暗示了老师怎样的心理活动?表达了老师什么情感?那边左数第三排,第三座的男生转过来,好像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和他同桌说些什么。等等,不会是在议论他吧?秦千帆赶紧自我检查,脸上,头发上都用手捋了两遍,左右手轮换着拍了拍衣服袖子,又扯了扯长裤,确保自己的仪容仪表没有纰漏,那他们为什么要在背后议论他?

      秦千帆甚至开始怕人。以前他只是不喜欢学习,现在他连当人都不喜欢了。他害怕上当,怕有人借了他的作业抄完之后,又说是他主动借的,甚至老师会不会认为是他抄那人的;他怕和女生说话,被邱卫或者其他领导看到就会判定为“早恋”;当然,他也怕和男生接触,尤其马岩,总爱拍他一下,或者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一些八卦——他怕被举报为“同性恋”。神奇的是,他的脑袋如此活泼,他的创意一个比一个离奇,但又确实可能发生。每天他会想出一百条送他进“小黑屋”的借口。

      他从此饱受折磨,日日夜夜,喘口气的时间都担心自己呼出二氧化碳太多污染空气。所有进到八年三班教室的老师或者领导,他都觉得会找他麻烦。数学老师喊他和陆航上黑板上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时,他一哆嗦,想到连图形都得长得一模一样,这想法实在令人绝望,结果他一使劲儿,粉笔折成两节儿,他的耳边响起邱卫那不容置疑的声音:“秩序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从。”他胆战心惊地等着数学老师宣判“小黑屋一日游”,但数学老师没有说什么,看他实在抖得厉害,就让他回座位了。

      陈遥接替了秦千帆的位置。他和陆航同时写完过程,把粉笔规整地插回原处。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动作,秦千帆那一瞬间觉得,陆航和陈遥,就像那两个全等三角形。对应边相等,对应角相等,一切的一切,都是粘贴复制。大约笑起来都是相同地弧度吧?

      但是他错了。陈遥的“秩序化”进度条明显比陆航长。

      晚自习的时候,校长带着年级主任出巡到他们班。大家被训练地整齐划一地不抬头,继续手上的作业。

      “大家先停一下,我有个事情要说。”年级主任拍了拍手,妄想诱骗他们?不,他们才不会上当。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全班没有一个人抬头。狼来了的故事大家都没忘,更难忘的是年级主任这头大尾巴狼用这招骗了他们好几次。

      年级主任尴尬地看了看校长。校长清了清嗓子说道:“Look in my eyes!”全班这回有反应了,一片“L-O-O-K,I-N,M-Y,E-Y-E-S”的拼读声,颇为壮观。这是他们班主任要求的,只要有人说了英语单词,就要马上大声说出它的拼写。

      说完之后,大家仍然低头奋发图强。校长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在那自己说。大意是楼下的乒乓球案子被人弄坏了,球网也不见了。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是谁干的,或者主动承认错误仍是好同学之类的话。

      回应他们的,除了沙沙的写字声,没有别的。

      秦千帆虽然笔都没停,但是心里却咚咚擂得震天响。他记得他下午路过那个乒乓球台,但不记得那时候有没有被破坏。他去上厕所,怕超时,只有三分钟时间。现在他非常悔恨,为什么要上厕所,非去不可吗?现在怎么办?如果他们调监控,发现他曾路过,那他是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得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年级主任开始倒计时,他顺手拿起陈遥桌上的计时沙漏,说道:“计时开始,再不说,你们全班记大过!”

      被突然打断的陈遥先是迷茫地抬起头,发散的瞳孔在看到讲桌上的紫色沙漏瞬间聚集了,他找到了锚点,继续填满卷纸。

      马岩急得乱蹦,但是,他确实没有任何线索,也不能瞎编,急得他只好把手伸进书桌里,紧紧握住那两袋辣条。他害怕,一会儿教学主任要挨个翻兜的话,自己的辣条性命将不保了。

      就在紫色的流砂还有一丝颜色残留的时候,陆航举手示意。

      “下午,我看见秦千帆路过乒乓球台边了。”

      这句话炸雷一样响在秦千帆的耳旁。明明不是他干的,可是他表现的却很让人怀疑。他的脸红得和煮熟的大虾似的,好像干了坏事被人撞破了。自从他严格执行班规,他也获得了陆航同款的苍白脸色,已经好久没有红色浮现在他的脸上了。

      “不……,不是……”秦千帆小声嗫嚅道,因为班规上写着,教室内不许高声说话。

      校长盯着秦千帆看了几秒,越看越怀疑,越看这个男孩子越像贼。没把孩子教育好,真是他这个教育工作者的失职。他冷冷说道:“不是你,会是谁?”

      “我……不知道。”秦千帆脑子里只剩下小黑屋里的窒息感,他现在就上不来气,脑子缺氧似的,只能听见几个声音在飘,但是他就是抓不到,就是不进他的大脑里。

      “你说不出来是谁,那就是你干的。”简单粗暴,秦千帆愣愣地看着周围的所有人。

      陆航在一边依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最后绽开一抹刺眼的苦笑。马岩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旋即又皱起眉头。陈遥仍然一动不动地继续刷卷子,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邱老师则是和年级主任站在一起,以审判者的眼神等着他承认错误,这样就好结案,也可以少占用时间。

      至于他的清白,他的痛苦,不重要。他只需服从。

      秦千帆的“秩序”完成度,到这儿,终于达到了百分之八十。

      他终于和陈遥一样了。这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藤嘉树写到后面,有些倦了,他草草收了个尾,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改吧。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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