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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铭记或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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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云境”餐厅最后一盏装饰灯熄灭。
林昭从员工通道走出来时,海城的初秋夜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他裹紧了单薄的夹克,这是在网上买的便宜货,抵御不了海城夜晚的寒冷。胃部的隐痛从未完全消失,此刻在冷风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又开始细细密密地发作。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最上面一条来自钟鼎,内容不外乎是那些令人厌倦的“关心”和试探。他没有点开,直接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
街对面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林昭起初没有在意,直到他迈步走向地铁站的方向时,那辆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从车上下来,快步穿过午夜寂静的街道,径直挡在了他面前。
是陈烬。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色衬衫,袖子依然挽到小臂。七年时光让他肩背更加宽阔,此刻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身影被拉得很长,竟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但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底布满血丝,像是经历了某种剧烈的精神消耗。
“林昭。”陈烬的声音比餐厅里更加沙哑,也更为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岩浆在奔涌,“我们谈谈。”
林昭停下脚步。
他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甚至没有抬头直视陈烬,只是将目光落在对方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语气平淡:“先生,现在是下班时间。如果是关于餐厅服务的问题,请在工作时间联系前台。”
“我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陈烬向前踏了一步,距离近到林昭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是那瓶罗曼尼康帝,还有更烈的属于另一种酒的味道。
他喝酒了,不止一杯。
林昭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距离。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刺,扎进了陈烬心里。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即将失控的东西:“就十分钟。不,五分钟。我只需要五分钟。”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林昭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手腕突然被抓住。
陈烬的手很烫,掌心带着紧张的潮意,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死死扣住林昭的腕骨,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七年。
“对不起。”陈烬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颤抖,“我知道我没资格碰你。但是林昭......求你,就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绝不会再纠缠你。”
林昭垂眸,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腕。
陈烬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在轻微颤抖。他能感觉到那皮肤下的温度,烫得吓人。
沉默在深夜的街道上蔓延。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显得此刻的寂静更加沉重。
良久,林昭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放手。”
陈烬的手僵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陈先生,”林昭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你这是骚扰。”
“那你报///警吧。”陈烬忽然笑了,那笑容苦涩得令人心惊,“让警///察来把我带走。但在那之前,你至少要听我说完。”
他的固执,和当年那个在数学题前不肯认输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此刻,这份固执里掺杂了太多成年人的痛苦和执念。
林昭静静地看着他。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覆出一小片扇形的阴翳,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
最终,他没有抽回手,只是淡淡地说:“五分钟。”
陈烬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手指松了些力道,却没有完全放开。
他拉着林昭,走到路边人行道旁一张供行人休息的长椅边。
“坐......”他声音发涩。
“不用。”林昭站着没动,目光投向远处夜色中模糊的江面,“你说,我听着。”
陈烬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他站在林昭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银河。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整理那些在心底反复咀嚼了七年的词句。
“当年......”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当年你父亲找过我。在我妈去你家闹过之后。”
林昭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给了我两个选择。”陈烬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刮骨疗毒般痛苦,“要么离开你,他会保证我大学的费用,甚至以后的发展。要么......我们俩一起完蛋。”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说得很清楚。事情闹大,对他有影响,但不大。对你和我,尤其是对我,是灭顶之灾。”陈烬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我妈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如果我坚持和你在一起,她以后会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缠着你,缠着你们家,让你永远不得安宁。”
他抬起头,看向林昭,眼眶通红:“我当时......我当时真的信了。我觉得我是你的污点,是我的家庭拖累了你。我觉得只要我离开,你就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继续过你该过的生活。你值得更好的一切,而不是和我一起,被拖进泥潭里。”
林昭依旧沉默。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条分手的信息......”陈烬的声音开始破碎,“我打了几百遍,删了几百遍。我知道那会伤透你的心,但我当时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让你恨我,总比让你被我和我的家庭拖垮要好。”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林昭能看清他眼中汹涌的痛苦和悔恨:“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自以为是的牺牲,其实只是懦弱。我不敢对抗你父亲,不敢面对可能到来的风暴,我用‘为你好’当借口,选择了最容易的路……”
“……伤害你,然后逃跑。”
眼泪终于从陈烬通红的眼眶里滚落。林昭从来没看过成年男人会涌出这样大颗的眼泪,他自己的眼泪早已经干涸,所以此刻格外惊讶。
这个在商场上以冷静果决著称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你出国后,我像疯了一样学习、工作。我觉得只要我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你,就可以去找你,可以弥补一切。我创立‘光熵’,每天工作十七个小时,我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你,想起我当年有多混蛋......”
“林家出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我第一时间飞回去,到处找你。别墅被封了,我翻墙进去,在花园里找到了‘眼睛’。它瘦得皮包骨头,看见我就叫......我当时就想,你是不是也......是不是也......”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的悔恨自责和近乎偏执的寻找,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林昭静静地听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直到陈烬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抽泣,他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吗?”
陈烬抬起头,满脸泪痕,眼中还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林昭,我知道我不配求你原谅。但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照顾你,让我......”
“陈烬。”
林昭打断了他。然后,在陈烬怔愣的目光中,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他动作娴熟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低头,用手拢着火,点燃。其实他每次抽烟身体都会不舒服,但他享受于这种自虐后得到的片刻宁静,多么珍贵。
橙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亮起,随即腾起一缕青白的烟雾。
陈烬呆呆地看着他。记忆中的林昭,是干净得如同初雪的少年,而眼前这个人,在深夜的街头,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林昭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灯光下散开,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理解你当年的选择。”他说,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如果换做是今天的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陈烬的心脏猛地一跳。
“在现实面前,感情是最脆弱的东西。贫穷、家庭、社会压力......随便哪一样,都能把所谓的爱情碾得粉碎。”
林昭又吸了一口烟,侧头看向江面,“我这七年,过得不算好。家里出事,在国外生病,钱花光了,被人陷害,不得不回国。为了活下去,我在游轮上弹琴,看尽了人间冷暖。”
他转过头,看向陈烬,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所以我说,我理解你。当年的你,做的可能真的是最理智的选择。”
陈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应该感到安慰吗?林昭说理解他。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但是,”林昭轻轻弹了弹烟灰,动作随意得像在弹去衣角的灰尘,“理解不代表原谅,更不代表要重来。”
他抬起眼,直视陈烬,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如同深冬的寒潭:
“那个为你哭,相信有情饮水饱的林昭,已经死在七年前的机场了。”
“现在的我,抽廉价的烟,为了生计在餐厅弹琴,胃不好,经常失眠,对谁都笑,但谁也不信。”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我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坏。至少,我学会了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不依赖任何人。”
他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捻灭在垃圾桶上。
“所以,陈烬,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也不需要你的弥补。”他重新将手插回口袋,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冰冷得令人心悸的眼睛,“更不需要你的拯救。”
“尤其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拯救。”
说完,他不再看陈烬一眼,转身,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稳,背脊挺直,没有一丝犹豫或停留。
陈烬僵在原地,像是被冻住了。
他看着林昭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融入深沉的夜色,仿佛他刚才那番泣血的忏悔和七年的执念,只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林昭......”他喃喃地喊了一声,声音轻得被夜风吹散。
没有人回头。
那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如同七年前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时一样决绝。
陈烬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更加绝望。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他了。
不是七年杳无音信的失去,而是面对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亲手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说理解,可正是这份“理解”,让陈烬感到了灭顶的绝望。因为那意味着,在林昭心里,他们之间那场年少时的爱情,已经被解构为“在现实压力下的理性选择”。
爱情死了。死在了七年前。
活下来的,是两个在现实泥潭里挣扎过的成年人,一个试图用忏悔和弥补来救赎,另一个则用冰冷的理解和拒绝,划清所有界限。
不知过了多久,陈烬才踉跄着站起身。他走到林昭刚才站的位置,看着垃圾桶上那个被捻灭的烟蒂。
他小心地将烟蒂捡起来。过滤嘴处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林昭的气息,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陈烬将烟蒂紧紧攥在手心,直到痛感从掌心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林昭消失的方向,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逐渐被另一种更加执拗、更加疯狂的光芒取代。
“不。”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不原谅,是你的事。”
“我要弥补,是我的事。”
“林昭,我们之间......还没结束。”
夜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他低语的呢喃,散入无边的黑暗。
而转身离去的林昭,在拐过街角,确认陈烬看不到自己之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刚才那支,是最后一支。
他握着空烟盒,手指微微发抖。胃部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尖锐起来,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死死抵住胃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的平静和冷漠,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陈烬的眼泪,陈烬的忏悔,陈烬说“我找了你七年”......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上划开一道道裂痕。
但他不能心软。
一次心软,就是万劫不复。他已经在地狱里走过一遭,不能再回去。
林昭直起身,将空烟盒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风,重新挺直背脊,向着地铁站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只是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的眼眶,终究还是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