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李明(三) ...
-
豆汁儿焦圈儿终究是没来。
天刚蒙蒙亮,时祺就被一个越洋紧急电话薅了起来。欧洲那边一个合作多年的老客户,产品让人黑了,数据泄露,眼看要被告到倾家荡产。那边是下午,火烧眉毛,时祺顶着鸡窝头,对着电脑屏幕那头的洋鬼子连说带比划,英语里都带出了几分衡水方言的铿锵。
等暂时把洋火扑灭,窗外已经大亮。他瘫在椅子上,感觉脑仁儿让时差和焦虑搅和成了一锅糨子。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保温袋,也没有郝既明那欠嗖嗖的“早安投喂”。
他啧了一声,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别的什么。昨晚电影院里那点旖旎,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危机冲得七零八落。他点开郝既明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也不知道该发点什么。
问“早饭呢”?太跌份。
说“忙死了”?像汇报。
最终他烦躁地把手机扔回桌上,起身去泡咖啡。
咖啡因下肚,脑子清醒了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却更清晰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是由俭入奢易,这才几天,就被那姓郝的养出了点儿不该有的念想。
老周抱着新的危机报告进来时,时祺已经恢复了那副冷面阎王的德行,眼底那点疲惫被强行压了下去。
"祺哥,远航科技的王总又来了,在会议室等着,说合同细节还得再聊聊。"老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让他等着。"时祺头都不抬,"先把欧洲那边泄露数据的潜在影响评估报告给我,要快。"
一上午兵荒马乱。时祺像个救火队员,这边刚按住葫芦,那边又起了瓢。中间郝既明发来过一条消息,问他「早上有事路过,看你灯亮着,没打扰吧?」
时祺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十秒,回了个「嗯」。
那边秒回:「豆汁儿焦圈儿给你放保温盒里了,忙完垫一口。对了,李明今早主动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生物竞赛小组」
看到最后一句,时祺敲键盘的手指顿了顿。他想起最后一次咨询时,那孩子终于敢徒手触碰培养土,虽然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但至少把向日葵种子埋进了花盆。当时郝既明站在窗边轻笑,说这是半年来最值得庆祝的突破。
「他碰显微镜了?」时祺难得地多打了几个字。
「何止,还跟组员击掌了。虽然事后偷偷去洗了三次手,但总算迈出第一步了」
时祺没再回。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奇异地被这条消息抚平了些许。他甚至能想象出郝既明编辑这条消息时眼里的欣慰,就像能想象出早上那份他深恶痛绝的豆汁儿焦圈此刻还完好无损地待在保温袋里——毕竟他连办公室门都没出过,自然也没机会处理掉那份"心意"。
中午他没顾上吃饭,啃了个能量棒继续盯数据。下午两点,欧洲那边第二轮视频会议。唇枪舌剑,讨价还价,时祺把对方律师怼得哑口无言,自己嗓子也快冒了烟。
会议间隙,他揉着太阳穴走出会议室,想透口气。刚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就看见郝既明靠在楼梯拐角的窗户边,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正低头看手机。
听见动静,郝既明抬起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时总,这黑眼圈快掉地上了。"
时祺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一时没说话。楼道里没开灯,只有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勾勒着郝既明侧脸的轮廓,看着比平时安静不少。
"你怎么在这儿?"时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下午在隔壁大厦有个行业讲座。"郝既明晃了晃纸袋,"刚结束。猜你肯定没动我早上送的'毒药',就绕去买了点人类能吃的。"
他把还带着温气的纸袋递过来:"金枪鱼三明治,趁热。"
时祺接过来,隔着纸袋都能闻到烤面包的香气。他想起办公室里那份原封不动的豆汁儿,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谢了。"他低声说,嗓子哑得厉害。
郝既明皱了皱眉,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他:"先润润嗓子。您这声儿,跟破锣似的。"
时祺接过水瓶,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手掌,心里那点焦躁突然就落到了实处。
时祺没客气,接过来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楼道里很安静,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遇上麻烦了?”郝既明偏头看他,声音放轻了些。
“嗯,欧洲那边,数据泄露。”时祺言简意赅,不想多说。
郝既明“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他不是那个圈子的人,问了也帮不上忙,这点分寸他拿捏得很好。他只是看着时祺疲惫的侧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人平时看着浑身是刺,又冷又硬,可真扛上事儿的时候,又单薄得让人想捞一把。
“需要清静会儿就说,”郝既明指了指楼下,“我车在下面。”
时祺摇摇头,把最后一口水喝完,瓶子捏得咔咔响。“不用。还得接着吵。”
他把空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那股子属于“时总”的锋利气场又回来了点。“走了。”
“时祺。”郝既明叫住他。
时祺回头。
郝既明往前走了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帮时祺把歪了一点的领带正了正,指尖不经意擦过衬衫领口下的皮肤。
“悠着点。”他说,声音低沉,“别真把自个儿当铁打的。”
那触碰一瞬即离,像片羽毛,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时祺身体僵了一下,没躲,喉结轻轻滚动。
“啰嗦。”他丢下两个字,转身推门回了会议室,背影依旧挺拔,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点红。
郝既明看着那扇门关上,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摸出手机,给时祺发了条消息:
「晚上给你送粥,养嗓子,不准拒绝。」
这一次,时祺很久都没回。但郝既明知道,他看见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时祺像是上了发条。他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大脑高速运转,把对方可能的漏洞和反击路线预演了无数遍。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领口那点被触碰过的感觉会幽灵般浮现,带着郝既明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味,像一针效果奇特的清醒剂。
等到终于和欧洲那边达成初步协议,敲定后续危机处理框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时祺摘下耳机,感觉身体被掏空,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老周进来收拾残局,看着他一脸菜色,忍不住劝:“祺哥,您赶紧回去歇着吧,这边我来收尾。”
时祺点点头,没力气说话。他拿起手机,屏幕上躺着郝既明几个小时前发来的那条消息,还有一条十分钟前的:「粥放你办公室了,趁热」
他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二楼。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保温桶。旁边还有一小罐蜂蜜和一板润喉糖。
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熬得软糯喷香的小米南瓜粥,温度正好。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便当盒,里面是几样清淡的小菜。
时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坐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喝起粥来。温热的粥滑过喉咙,缓解了那里的干痛。南瓜的清甜和小米的香糯混合在一起,简单,却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过度透支的身体和神经。
他吃得很慢,办公室里只有勺子偶尔碰到保温桶内壁的轻微声响。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家”的安稳感,在这寂静的夜里,不合时宜地漫上心头。这感觉让他警惕,又有点贪恋。
吃完粥,他给郝既明回了条消息:「吃了」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那边几乎秒回:「嗓子好点没?」
时祺:「嗯」
郝既明:「那就行。明天早上想吃什么?炒肝包子还是换豆浆油条?」
时祺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他应该拒绝,应该拉开距离,应该让一切回到可控的、冰冷的商业互吹或者至少是普通朋友的状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认甚至开始期待这种过于亲密的“投喂”。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明天不用送了」
发送。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时祺盯着对话框,心里莫名有点发空。
然后,郝既明的回复跳了出来,不是文字,而是一条语音。
时祺点开。郝既明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比平时低沉,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成。那您自个儿看着办。不过时总,我这人吧,没啥优点,就是认死理儿。我觉得您这胃和嗓子,暂时还得归我管。您要是不想吃,那我明儿就站您办公室门口吃,香味儿飘进去,算不算精神污染?”
时祺:“……”
他几乎能想象出郝既明说这话时,那副混不吝又带着点认真劲儿的表情。这人总有办法,用最不着调的方式,打破他所有试图建立的防线。
他捏着手机,半天,回过去三个字:
「随便你」
发完就把手机扣在桌上,眼不见心不烦。可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弧度,却暴露了主人真实的心绪。
他收拾好保温桶,准备回家。下楼时,看见郝既明工作室的灯还亮着。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过去,径直去了停车场。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欧洲的官司,公司的烂摊子,还有郝既明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和那条耍无赖的语音,交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索上,一边是习以为常的、充斥着算计和压力的现实,另一边是郝既明带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带着暖意的深渊。
他有点慌,又有点……跃跃欲试。
第二天,时祺故意晚到了半小时。他磨磨蹭蹭地把车停好,心里盘算着如果郝既明真在办公室门口吃早饭,他该怎么面无表情地绕过去。
结果,他办公室门口空空如也。
他心里嗤笑一声,果然,那厮就是嘴炮。
推开办公室门,熟悉的保温袋安安静静地放在他桌上。旁边还多了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色的……小苍兰?嫩绿的花茎,洁白的花苞,在这间以黑白灰为主色调、充满冷硬线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又莫名和谐。
时祺走过去,拿起那个小玻璃瓶。花很新鲜,带着清晨的露水气。底下压着张字条,是郝既明那手龙飞凤舞的字:
「粥在保温桶里。花是楼下花店打折,顺的。看着顺眼,给你了。」
时祺盯着那张字条,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放下花瓶,拿起保温桶。
今天不是炒肝,是鸡丝粥。同样熬得恰到好处,清淡暖胃。
他坐下,慢慢地喝粥。目光偶尔扫过那支小苍兰,白色的花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美好。
手机震了,郝既明发来消息:「花收到了?」
时祺回:「嗯」
郝既明:「没扔吧?」
时祺:「暂时没有」
郝既明:「那就行。时总,我这精神污染源,今天合格吗?」
时祺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不合格,太安静」,又删掉。改成「凑合」,又觉得太软。最后,他什么也没回,把手机放到一边,专心喝粥。
嘴角,却无意识地,弯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行吧。这钢索,走着瞧。
上午处理完欧洲那边的后续,时祺抽空下了趟楼。郝既明正在咨询室里跟一个患者家属谈话,门没关严,能听见他温和而清晰的声音。
时祺没进去,靠在走廊的墙上等着。小林看见他,笑着指了指里面,用口型说:“快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对中年夫妇红着眼圈走出来,连连对郝既明道谢。郝既明送他们到门口,看见时祺,愣了一下,随即对那对夫妇说:“二位放心,按我们说的做,孩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送走患者家属,郝既明转向时祺,挑眉:“哟,时总视察工作?”
时祺没接他的茬,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洗了。”
郝既明接过来,指尖碰到时祺的,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又迅速分开。
“花呢?”郝既明问。
“桌上。”
“没谢吧?”
“你当我是你?连盆仙人掌都能养开花。”时祺怼他。
郝既明乐了:“那是我用心浇灌。”
“用嘴浇的吧。”
“时总英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往常一样斗着嘴,可空气里流淌的东西,却分明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种在唇枪舌剑掩护下,悄然滋长的亲昵。
“下午什么安排?”郝既明问。
“开会。还能干嘛。”时祺揉了揉脖子,还是累。
“成,那我晚上……”
“晚上没空。”时祺打断他,“得去个饭局,推不掉。”
郝既明“哦”了一声,也没多问,只是说:“少喝点酒,你那嗓子刚缓过来点。”
时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上楼了。
回到办公室,他看着桌上那支小苍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洁白的花苞。冰凉的,柔软的触感。
他拿起手机,给郝既明发了条消息:
「饭局地址发你了。十点前能结束。」
发完,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感觉自己像个主动踏入陷阱的猎物。明知道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却还是忍不住,想看看那深渊底下,到底藏着什么。